河水的腥氣還纏在身上,混著夜露的涼,鑽進周老七的粗布衫裡。魚簍空蕩蕩搭在肩頭,隻底部躺著兩尾沒精打采的小鯽瓜,今晚運道實在不濟。月光被濃密的枝椏撕得粉碎,零落地灑在腳下蜿蜒的土路上,四周黑沉沉的,老林子靜得嚇人,隻他自己的草鞋踩過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身後猝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嘚嘚嘚,不緊不慢,正正綴著他。
周老七心頭一鬆,這荒山野嶺,能遇上同路人總是好的。他停下腳,扭過身,臉上堆起些笑,預備打個招呼。
可那笑瞬間便僵死了。
來路昏暗,月光隻勉強勾出三個騎馬的大致輪廓,不高不矮,並排走著,離他總隔著那麼十丈光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距離,按理該看清眉眼了,可任他如何眯縫起眼使勁瞧,那三張臉上都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黑霧,隻有個模糊的頭顱形狀,五官一概揉進了陰影裡,混沌一片。
他喉嚨發乾,那句“哪位鄉親”卡在嗓子眼,怎麼也吐不出。
那三騎也停了,默然立著,如同三尊澆鑄在夜色裡的鐵像,連馬都不見噴個響鼻。
周老七頭皮猛地一炸,寒意順著脊梁骨急速爬升。他猛地轉回身,幾乎是同時,身後那嘚嘚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不快不慢,依舊保持著那要命的十丈距離。
他走,蹄聲便起。
他停,蹄聲便歇。
一次,兩次……次次如此。那距離精準得駭人,仿佛有無形的繩子丈量著。他不敢再回頭,脖頸硬得像拴馬石,隻豎起耳朵聽那蹄音——沉得很,一下下像是砸在心上,可偏偏又輕飄飄的,落地無聲,不見驚起半點塵土落葉。
林子裡更靜了,連方才偶爾還有的一聲蟲鳴都徹底死絕。隻有風穿過高處的枝葉,發出低抑的嗚咽,像是有誰在暗處不停地歎息。
周老七的手心沁出冷汗,攥著的魚竿滑膩膩的。他試著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胸口呼哧帶喘。身後蹄聲立刻緊湊,依舊不即不離,那十丈距離紋絲未變。他又猛地收住腳——
嗒。嗒。嗒。
三聲蹄響,不多不少,那三騎也同時停駐。
巨大的恐懼攫緊了他。他牙關開始不受控製地磕碰,發出細碎的咯咯聲。這不是路,是鬼打牆!是撞邪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蠻力從腳底衝上天靈蓋,逼得他霍然轉身,眼睛因極度驚懼而瞪得幾乎裂開,嘶聲吼出積壓了一路的驚疑:“誰?!到底是誰跟著我?!”
聲波撞在密林的牆壁上,彈回來,微弱得可憐。
月光似乎就在這一刻猛地亮了幾分,慘白慘白的,像潑下的水銀,清晰地照亮那十丈外的三道騎影。
鞍韉俱全,馬鐙懸垂。
可是那高踞馬背之上的——
空蕩蕩!
三副鞍子上,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人影!
那馬匹卻依舊保持著行進般的姿態,肌肉輪廓在月光下分明可見,馬蹄微抬,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
周老七血都涼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頭發根根倒豎。他發出一聲不似人音的短促驚叫,身體先於腦子做出了反應,猛地扭回頭,沒命地向前狂奔!
魚簍、魚竿早不知甩到了何處。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隻憑著求生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的林間道上狂奔,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撕扯著疼痛。
身後的馬蹄聲終於變了!
不再是那不緊不慢的嘚嘚聲,而是驟然變得急促、響亮,如同擂響的戰鼓,重重砸在地上,也砸在他的耳膜上、心尖上!地皮都在隨之震顫!它們追來了!那空鞍之上的無形之物追來了!
風在他耳邊尖嘯,樹枝抽打在他的臉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他不敢回頭,死也不敢回頭!隻知道跑,拚命地跑!
前方隱約現出村口那棵老槐樹歪扭的影子。
周老七眼眶一熱,幾乎要哭出來,榨出最後一絲氣力撲過去,腳下被粗大的樹根一絆,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腥。他魂飛魄散,手腳並用地翻滾到老槐樹那巨大的樹乾後,死死蜷縮起來,抖得如同秋風裡的最後一片葉子。
那雷鳴般的馬蹄聲追至村口,戛然而止。
極動到極靜,隻在一瞬。
死一樣的寂靜包裹下來。
周老七癱在樹根下,心跳得像要炸開。他哆嗦著,極慢極慢地,從老樹皸裂的樹皮後,探出半隻眼睛,向來路望去——
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著空無一人的土路。
遠處,密林的邊緣黑沉沉一片,什麼也沒有。
那三騎,連人帶馬,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被他體溫融化的夜露,冰涼的,正慢慢浸透他汗濕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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