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家承包了村後山上的那片果園。父親帶著我和弟弟,用茅草、竹竿搭了個簡易的茅屋,好讓爺爺在果子成熟季節住那兒守著。那會兒我和弟弟最喜歡黃昏時分,母親把飯菜裝進鋁製飯盒,我倆拎著往山上去,不僅能和爺爺一起吃頓飯,還能在果園裡瘋玩一陣。
爺爺是個老石匠,臉上刻著歲月的溝壑,手指粗壯如樹根。他總愛講年輕時走南闖北的故事,說曾經在深山裡見過會說話的狐狸,在墳地裡睡過覺。
“怕啥子嘛,”爺爺抽著旱煙說,“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果子快要成熟時,爺爺就搬上了山。我和弟弟照例送飯,總要磨蹭到天擦黑才肯下山。茅草屋雖簡陋,卻是我們的樂園。爺爺從不催我們,由著我們在果樹間追逐嬉戲,直到母親在山下喊我們的名字。
這般日子過了兩三年,直到那個秋天。
村裡在城裡定居的王家阿姨突然沒了,才五十出頭。聽說是在城裡出的事,脖子上有勒痕,警察來了好幾趟。最終遺體送回村裡,王家急著找風水先生選地安葬。
那天下午,我正和弟弟在果園裡摘青棗吃,看見風水先生帶著王家人往山上走。那先生拿著羅盤東測西量,最後停在了我家茅草屋東邊十步遠的地方。
“就這兒了,此地背靠山巒,麵朝溪流,是塊吉地。”風水先生捋著胡須說。
父親得知後直搖頭:“不行不行,哪能在果園旁邊埋人?孩子們常來玩,嚇著怎麼辦?”
但王家的兒子——王叔,與父親從小一起長大,他紅著眼睛來找父親:“哥,我媽死得冤,就求個安寧。風水先生說這塊地最好,能安魂。”
父親這人最重情義,見不得老兄弟落淚,猶豫再三,終究歎了口氣:“罷了,入土為安吧。”
下葬那天,我們全家都去了。棺材入土時,我緊緊攥著弟弟的手,看見那隆起的土堆離茅草屋那麼近,心裡莫名發慌。
自此之後,我和弟弟送飯再不敢在果園玩耍。每次都是小跑著上山,把飯盒遞給爺爺就要走。有時刮風,茅草屋吱呀作響,我們總覺得有人在林子裡走動。
“兩個膽小鬼,”爺爺笑話我們,“我睡這兒安穩得很。”
但約莫過了半個月,我注意到爺爺眼下的烏青越來越重。
一天夜裡,我起夜時聽見爺爺和父親在院裡低聲說話。
“...晚上有點不清淨,”爺爺說,“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
父親皺眉:“要不我晚上去陪你?”
“不必,我自有辦法。”爺爺擺擺手。
第二天,爺爺從箱底翻出一把暗黃色的竹尺。那尺子油光發亮,邊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文。
“這是我年輕時打石頭隨身帶的,”爺爺說,“開過光,鎮過邪,跟我幾十年了。”
我好奇地想摸,爺爺卻收回手:“小孩子彆亂碰,這尺子見過的事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竹尺被帶上了山。我和弟弟偷偷扒著茅草屋的窗戶看過,它就掛在爺爺床頭的正上方。
又平靜地過了幾天。直到那個月圓之夜。
第二天清晨,爺爺下山來,麵色凝重地把父親拉到一邊。我假裝喂雞,悄悄靠近聽了一耳朵。
“...半夜有鐵鏈拖地的聲音,還有女人哭...動靜太大,那尺子震得嗡嗡響,差點從牆上掉下來...”爺爺聲音壓得極低,“不是尋常事,那王家阿姨怕是死得冤,魂不安啊。”
父親臉色越來越沉。那天他抽了一整包煙,最後做出了決定。
果子雖然還沒完全熟透,父親卻找來了批發商,以低價一口氣全批了出去。村裡人都不理解,說等半個月能多賺不少錢呢。
父親隻是搖頭:“夠了,夠本就行。”
退包那日,父親帶著我和弟弟上山接爺爺。收拾東西時,我瞥見那把竹尺上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紋。
爺爺最後看了一眼茅草屋和旁邊的墳塚,輕輕歎了口氣:“冤有頭債有主,安生去吧。”
我們下山時,一陣風吹過果園,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告彆。
後來我家再沒承包那片果園。聽說換了幾茬人,都沒種長久。茅草屋不久就塌了,隻剩下那座孤墳依然立在果園邊。
長大後我離鄉讀書工作,很少回村。直到前年清明回鄉掃墓,我偶然遇見王叔,他已鬢角花白,說起往事依然唏噓。
“那年最終查明白了,是入室搶劫...歹徒後來落網了。”王叔望著遠山,“給你家添麻煩了。那些年我每年都去墳前燒紙,告訴我媽冤情已雪,讓她安息。”
我忽然明白,世間有些事看似巧合,卻自有其道理。那天我獨自走上山,發現果園早已荒蕪,唯有那座墳修葺得整齊,墳前還放著新鮮的花。
風吹過曾經的果園,已不再有當年的寒意。我想起爺爺的話: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但活人也能讓冤魂安息,隻要心存善意與敬畏。
下山時,夕陽西下,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不再害怕,隻是回頭望了一眼,輕輕說了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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