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東頭有棵老槐樹，枝繁葉茂，三人合抱那麼粗。小時候，每當夏夜悶熱，老人們就搬著小馬紮坐在樹下乘涼，我們這群孩子圍著他們嬉鬨。
“彆跑遠了，天黑就回來！”李大爺總是這樣喊我們，然後壓低聲音添一句：“尤其不能玩躲貓貓，夜裡藏著藏著，可能就多出一個來抓你。”
我們頓時安靜下來，圍坐在老人身邊。“多出誰啊？”有膽大的孩子問。
張奶奶搖著蒲扇，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微光：“還能有誰？土鬼唄。專抓晚上藏起來的孩子，等找到了你，往你鼻子嘴巴裡塞滿土，把你拖到地底下當伴兒。”
“騙人！哪有這種事！”我們嘴上不服，卻都往人堆中間擠了擠。
“騙你們做啥？”李大爺吐出一口煙，“就咱們村，王老五他叔，小時候就遇見過。”
據李大爺說，那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事了。王老五的叔叔那時候才九歲，叫王小柱，夏天晚上和幾個夥伴在打穀場玩躲貓貓。輪到他抓人時，數完一百個數，開始找人。
那晚月光很亮，打穀場上堆著一個個麥秸垛，像小山包似的。小柱聽見麥秸垛後麵有窸窣聲，悄悄繞過去，果然看見一個身影蹲在那裡。
“找到你了！”小柱撲上去，手碰到那人的肩膀，冰涼冰涼的。
那人回過頭來——小柱從沒見過這張臉，蒼白得像抹了麵粉，眼睛黑洞洞的沒有光，嘴角卻咧著笑。
“該你抓我們了。”那“人”說著，抓起一把土就塞進小柱嘴裡。
小柱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隻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早起下地的村民發現小柱躺在墳地裡，昏迷不醒。把他弄醒後，他咳出好多泥土，鼻子耳朵裡也都是泥。問他發生了什麼，他隻記得玩躲貓貓，後麵的事全忘了。
大人們去打穀場查看，發現除了孩子們的腳印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痕跡——像是有人用膝蓋和手肘爬行留下的拖痕，從打穀場一直延伸到墳地。
“後來呢？”我們屏住呼吸問。
“後來小柱病了大半年，總是半夜驚醒說胡話，說什麼‘它還在找’。”張奶奶接話道，“打那以後，村裡就不許孩子晚上玩躲貓貓了。”
這故事在我們心裡紮了根。從此太陽下山後，我們再不敢玩藏人的遊戲，偶爾晚歸路過打穀場，總覺得麥秸垛後麵有什麼東西在窺視，嚇得一路狂奔回家。
我十二歲那年，村裡來了個地質勘探隊，要在周邊進行測量。帶隊的是個姓劉的工程師，就住在我家隔壁。
有一天，劉工程師從野外回來，突然問起：“你們村東頭那片荒地下麵是不是有什麼空洞？我們的儀器顯示那下麵有異常空間。”
父親想了想：“就一片老墳地，有些年頭了，說是清朝時候就埋在那裡了。”
“不隻是墳地，”劉工程師拿出一張圖紙，“下麵好像有通道，像是礦道或者防空洞。”
這話被一旁的李大爺聽見了，他皺起眉頭：“礦道？不能吧，沒聽老人說過這底下有礦。”
幾天後，勘探隊確認那片地下確實有縱橫交錯的通道，像是人工開鑿的，但入口早已被掩埋無從考證。這事成了村裡的談資，但很快就被人們淡忘了。
我上大學那年，村裡要平整土地，決定遷走東頭的老墳。動工那天，許多村民都去圍觀。
當挖到深處時，突然有人驚叫起來。原來墳地下麵露出了一個塌陷的洞口，黑黢黢的透著涼氣。
膽子大的年輕人用手電往裡照，發現那是一條人工開鑿的通道，壁上還能看見鎬頭的痕跡。
村長請來了縣裡的文物專家。經過勘察，專家告訴我們，這是民國時期村民挖的避難通道。後來發生了塌方，出口被堵死，裡麵的人沒出來，就被遺忘在了時間長河中。
“民國什麼時候的事？”我父親問。
專家翻看地方誌：“好像是二十三年，對，一九三四年夏天。記載說當時傳言土匪要來，村民挖了這條地道，後來塌方埋了十幾個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李大爺猛地一拍大腿：“一九三四年！那不正是小柱出事那年嗎？”
後來村裡老人聚在一起回憶拚湊，終於還原了真相。
那年夏天，確實有土匪要來的風聲，村民連夜挖了避難所。不料一場大雨導致入口塌方，裡麵的人沒能出來。而就在那晚，王小柱在玩躲貓貓時，很可能聽見了被困者的呼救聲——從地下傳來，微弱得像耳語。他循著聲音尋找，不小心跌倒在墳地間，泥土灌入口鼻昏了過去。
而那些被困者，在黑暗中無助地敲擊、爬行、呼救，最終窒息而死。他們留下的最後痕跡，被清晨的村民誤以為是某種超自然存在。
“所以根本沒有土鬼？”今年回鄉，我和李大爺坐在老槐樹下乘涼時聊起這事。
李大爺嘬著煙袋，沉默良久：“你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那晚小柱聽見的呼救聲是真的，他嘴裡的泥土也是真的。隻不過‘鬼’不是從墳裡爬出來的，而是被活埋的人。”
“那您為什麼還告訴孩子們晚上不能玩躲貓貓？”
老人眯起眼睛笑了：“這世上的危險，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孩子們不懂複雜的故事，但他們懂得害怕。有時候，一個簡單的警告，能保護他們遠離真正的危險——比如夜裡亂跑掉進坑裡，或者遇到壞人。”
他頓了頓，又添上一句：“再說，誰知道呢？那些死得冤屈的人，說不定真的還在找玩伴呢。”
晚風吹過老槐樹，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幾個孩子正在夕陽的餘暉中嬉戲，母親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天黑了，快回家！”
我看著暮色四合的村莊，忽然明白，有些傳說之所以代代相傳，不是因為它們真實，而是因為它們包裹著被遺忘的真相與長輩笨拙的愛。
而那些真正恐怖的，從來不是鬼怪，而是被時間掩埋的苦難與意外。它們偶爾會通過傳說，從土裡伸出手來，輕輕拽一下活著的人的衣角，提醒我們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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