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把煙塞回煙盒,歎了口氣:“是啊。後來咱們不還猜麼?是不是他爹媽已經……已經重新做人去了,那邊就派了個閒著的、又是平輩的來接他?或者,是他爹媽派他哥來的,知道他倆不對付,讓他哥來,你公公一煩,說不定就……就肯走了?”
這個猜測,帶著一種民間傳說式的、不合邏輯卻又讓人無從反駁的詭異,當時讓林靜涼了半截。如今,類似的場景在奶奶身上重現。
爺爺和奶奶,感情是極好的。爺爺走得早,奶奶一個人守了幾十年,把孩子們拉扯大,從未有過二心。她常對著爺爺的照片說話,年節供奉,從不間斷。如果真是“那邊”來接引,派爺爺來,是再合理不過。可奶奶此刻的平靜,和公公當時的煩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來接的人,似乎也講究個“對症下藥”?
第三天傍晚,奶奶的精神忽然好了些,能靠著枕頭坐久一點,還喝了幾口林靜熬的小米粥。她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暮靄沉下來,院子裡的景物變得模糊。
她忽然對守在床邊的林靜父親說:“去,把你妹妹他們都叫來,我有話說。”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人都到齊了,擠在不算寬敞的東屋裡。孩子們也被叫了進來,安靜地站在大人身後。奶奶的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的臉,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重孫……她的眼神依舊是清亮的,甚至比病倒前還要清醒。
她開始交代後事。存款放在哪裡,數目多少;哪件首飾留給哪個孫女;老家還有哪些遠親,紅白喜事要走動;她走後,不必大操大辦,骨灰要和爺爺的埋在一處……條理清晰,安排得當,平靜得不像在說自己的身後,倒像在安排一次尋常的遠行。
沒有人插話,屋裡隻有奶奶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和窗外偶爾傳來的一兩聲歸巢的鳥叫。
交代完最後一件小事,奶奶似乎耗儘了力氣,微微喘息著,靠回枕頭上。她閉上眼,休息了片刻,然後又睜開,望向堂屋的方向,嘴角牽起一個極淺的、溫柔的弧度。
“你個老東西……”她輕聲說,帶著嗔怪,又像是鬆了口氣,“這回……可真走了啊。”
她說完這句,眼睛慢慢合上,呼吸變得輕而綿長,像是睡著了。
屋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幾秒鐘後,林靜的父親第一個動了,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衝到堂屋。其他人也像是被驚醒,跟著湧了過去。
堂屋裡沒有開燈,借著東屋透過來的光,能看到那把老舊的藤椅孤零零地擺在窗下。父親的手有些抖,摸索著按亮了牆上的電燈開關。
昏黃的光線灑下來,照亮了藤椅。椅子上空蕩蕩的,積著一點肉眼難見的微塵。
就在這時,林靜的目光被藤椅坐墊的一道縫隙裡,一個微小的反光點吸引住了。那東西半嵌在縫隙裡,隻露出一點點邊緣。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摳了出來。
冰涼的,沉甸甸的觸感。
那是一塊老舊的懷表,黃銅表殼已經布滿了氧化的斑駁,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表蓋上,刻著模糊的纏枝蓮紋樣。
全家人都圍了過來,驚疑不定地看著林靜手裡的東西。
“這是……”林靜的母親遲疑地開口。
林靜的父親死死盯著那塊懷表,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發出嘶啞的聲音:“是爹的……是爹的表……”
他接過懷表,手指顫抖著摩挲著表殼,仿佛要確認它的真實。“爹走的時候……這塊表就找不著了……找了多少年……怎麼會在這兒?”
奶奶從未提起過這塊表。她也從未說過爺爺回來是帶著表的。
“打開看看。”不知誰說了一句。
父親用指甲摳住表蓋的邊緣,用力一撬。生鏽的合頁發出“哢”一聲輕響,表蓋彈開了。
表盤是白色的琺琅質,已經泛黃。黑色的羅馬數字。兩根纖細的黑色指針,靜靜地停在一個位置上。
指針指向四點十三分。
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那靜止的指針。
“四點多……”林靜喃喃道,“爺爺……是下午走的嗎?”
父親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睛因為驚駭而睜得很大。“不對……爹是淩晨……天快亮的時候沒的。”他猛地抬頭,看向牆上的電子鐘,聲音發顫,“奶奶……奶奶是四點十分左右,說‘走了’的……”
一股寒意,無聲無息地爬上了每個人的脊背。
這塊消失了四十年的懷表,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把空置了四十年的藤椅上。它停駐的時刻,不是主人離世的時間,而是……女主人撒手人寰、隨他而去的瞬間。
它不是爺爺的計時器。它是奶奶生命終點的確認函。是來自“那邊”的,一個確鑿無疑的、溫柔又殘酷的簽名。
林靜怔怔地看著父親手中那塊靜止的懷表,黃銅表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她想起奶奶最後那句帶著笑意的嗔怪——“這回……可真走了啊。”
那不是糊塗,不是幻覺。那是一場跨越了四十年的等待和赴約。
堂屋裡寂靜無聲,隻有窗外,夜風吹過老槐樹枝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歎息,又像是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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