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慶賀風少正蘇醒的晚宴已然落幕,空氣中仿佛仍飄散著佳肴美酒的餘韻與未儘的笑語。庭院燈火通明,融融暖意驅散了頭頂那片巨大倒懸汪洋所帶來的、常駐心間的無形恐懼。久違的輕鬆與歡愉在人群中流淌,杯盞交錯,人人都沉醉在這片劫後餘生般的短暫平靜與幸福裡。
風少正靜立廊下陰影處,目光掃過一張張洋溢著笑容的臉。他們是父親、祖母、親朋……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輪廓,卻在他沉睡的漫長歲月後,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疏離。心底湧動著的情感如潮汐暗湧,親昵而真實,卻又因這段空白的阻隔,帶著幾分虛幻的漂浮感。喧囂漸起,那種格格不入的抽離感愈發強烈,他悄然移步,正欲尋個托詞離去。
“正兒。”
一聲沉穩的呼喚自身後響起。父親風烈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月光和燈影在他堅毅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輪廓。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
“宴會很熱鬨,你去看看你娘吧。”風烈的視線投向燈火照不到的府邸深處,“她……依舊把自己關在祠堂裡,不肯出來半步。”說到這裡,風烈輕輕歎了口氣,眼底掠過深沉複雜的痛惜,旋即又像是想起什麼,語氣稍緩,“不過,下人把你好轉的消息遞進去時,她的聲音……似乎亮了些,聽回報說,她長日緊蹙的眉心,也終於,舒展了那麼一點點。”
風烈轉過頭,目光沉靜地落在風少正臉上,那份厚重的情感幾乎化為實質:“孩子,彆怨她。你娘她……始終無法原諒當年那個瞬間的疏忽。這十多年……她每一日誦經,每一炷香火,皆是為你,亦是為她心中那道難以愈合的傷。”
“是,父親。”風少正低聲應道,喉間微澀。風烈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如同重錘砸在心頭。
離開喧鬨的庭院,走向寂靜幽深的祠堂,幼年模糊的記憶一點點清晰起來。
印象中的母親,仿佛永遠穿著一身素淨的衣袍,清冷得像祠堂供奉的神佛身邊那一縷清煙。她的大半歲月,都禁錮在那座香煙繚繞的殿堂內。檀香、佛號、青燈、黃卷,是她日夜的伴侶。
他曾聽父親說起:在他出生的那個滿月酒宴後的深夜,一場猝不及防的混亂發生——母親片刻的大意,竟讓繈褓中的他被一夥悍匪擄去!雖然父親震怒之下,傾儘全力,未及一個時辰便將他從強盜手中奪回,他甚至未受一絲皮外傷……然而,對母親而言,那短短一個時辰,卻如同永恒的夢魘。那刻骨銘心的自責與驚恐瞬間撕裂了她。從此,她便將心靈鎖進了這方寸間的清冷祠堂,日日晨鐘暮鼓,念珠撚斷萬遍,以無儘的自苦,贖那場幾乎釀成大錯的後怕。
幽暗的長廊儘頭,唯有那扇門內,透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光暈,伴隨著低低的、幾乎融入夜色的誦經聲。風少正抬起手,指尖在微涼的空氣中遲疑了一瞬,終是輕輕叩響了那道隔絕了母子十餘載光陰的木門。
“進來吧。”
祠堂門內,那聲回應清幽似一縷檀煙,仿佛帶著經年誦念沉澱下的平靜,卻輕易便穿透了風少正刻意掩飾的心緒。這就是娘親的聲音——記憶匣底最清晰也最遙遠的回響。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厚重的木門,又小心翼翼地將它掩上,門軸轉動的微響在寂靜的香堂裡清晰可聞,唯恐擾了這份浸透了時光的肅穆。
“正兒拜見母親,”風少正趨步上前,毫不猶豫地跪拜下去,額頭觸到冰涼光滑的地磚。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最終隻化為一句沉甸甸的認錯:“孩兒不孝,讓母親日夜憂心。”
佛像前,那素袍的身影依舊未動,隻有手中圓潤的佛珠,規律地在指尖攢動,發出低沉的摩擦聲。片刻後,母親的聲音才再次傳來,語氣平緩得不帶一絲波瀾:“起身吧。你身子剛見好,經不得這般大禮磕拜,休養要緊。”
“是,母親。”風少正依言起身,垂手恭立一旁。昏暗的燭光搖曳,勾勒出母親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那身簡樸的素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歲月浸染的柔光,卻愈發襯得她遺世獨立。
忽然,母親指間滾動的佛珠停了下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輕得像熄滅的燭火餘燼,悄然消散在凝滯的空氣中。她再次開口,聲音裡終究還是泄露出了一絲難以掩藏的澀然:“正兒,你我母子之間,幾時……竟變得這般生分了?”
這句話輕輕落下,卻像石子投入深潭,在風少正心底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他無言以對,隻有更深的愧疚沉甸甸壓在胸口。
母親微微側身,並未回頭,隻是伸出骨節勻停、略顯清瘦的手指,點了點身畔早已擺好的另一個蒲團:“近前來坐,讓娘好好看看你。”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溫和。
風少正依言向前,順從地在母親指定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距離近了,他終於能清晰地端詳母親。昏黃的燭光下,母親那身洗得泛白的素袍絲毫未能遮蓋她昔日大家閨秀的風骨——眉眼清麗依舊,皮膚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隻是再精致的輪廓也難掩歲月和心事留下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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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母親緩緩轉過頭,正麵對著他。那張毫無情緒波動的臉上,一雙洞察秋毫的眸子直直看進風少正的眼底深處,仿佛要刺破一切偽裝與隔膜。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棱撞擊般敲在風少正的心弦上:
“告訴娘親,”她的目光牢牢鎖住了風少正臉上最細微的變化,“這一次……‘你’,又是誰?”
風少正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他難以置信地望向母親那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側影,喉結艱難地滾動著,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母……母親……孩兒……實在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母親並未回頭看他,目光依舊沉靜地落在前方那尊寶相莊嚴的佛像上,仿佛在與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對話。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準地刺破了風少正試圖維持的偽裝:“你無需在我麵前遮掩。”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你……並非此界之人。你的根,你的魂,皆來自……世界之外。”
說罷,她竟微微俯身,向著那尊金身佛像,極其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聲響。當她重新直起身時,那平靜的語調裡終於摻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宿命般的喟歎:“今日你踏足此間,今日你我母子相認……這一切,皆是業力流轉,早已種下他日之果的因。”她緩緩閉上眼,複又睜開,眼底是看透一切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佛祖……未曾欺我。祂隻是……也未曾放過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