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應對
馮德全那尖利刺耳的“九千歲鈞旨”餘音還在暖閣裡打旋兒,朱由檢捏著小木鳥的手猛地一緊,指節微微泛白。來了,魏忠賢的試探,比他預想的還要快、還要直接。那老閹狗,鼻子是真靈啊,一點風吹草動都不放過。
他心頭警鈴大作,麵上卻像被那聲“鈞旨”嚇懵了的小獸,猛地一縮脖子,手忙腳亂地從小馬紮上跳起來。動作太大,帶倒了旁邊一個小工具箱,裡麵的鑿子、小鋸子、刨花“嘩啦”一聲撒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幾片輕飄飄的刨花打著旋兒,正好落在馮德全那嶄新的藍綢麵白底官靴尖上。
“哎喲!”朱由檢短促地驚叫一聲,像是才反應過來,手一鬆,那隻快雕好的小木鳥“啪嗒”掉在腳邊的木屑堆裡。他看也不看木鳥,圓溜溜的眼睛裡瞬間蒙上一層霧氣,小臉煞白,帶著點驚魂未定和不知所措的茫然,直勾勾地望著門口那尊煞神。
“殿、殿下……”馮德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兵荒馬亂”弄得一愣,準備好的威壓開場白被這滿地狼藉和信王那受驚兔子般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嘴角習慣性想勾起的冷笑僵了半秒,才重新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尖著嗓子道:“殿下這是……好興致啊?”他目光掃過地上那些簡陋的工具、半成品的木頭塊,還有朱由檢沾著木屑、略顯臟汙的素色常服袍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馮、馮伴伴?”朱由檢像是這才認出人來,小胸脯起伏著,努力平複“驚嚇”,聲音帶著點顫,“您、您怎麼來了?嚇、嚇死小王了……”他拍著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目光卻飛快地掃過馮德全身後那兩個垂手肅立、眼神銳利如鷹的隨行太監。來者不善,陣仗不小。
“哎喲,奴婢該死,驚擾了殿下清靜。”馮德全假模假樣地告了聲罪,拂塵一甩,邁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來,靴子有意無意地碾過地上的幾片刨花,“九千歲他老人家啊,聽說殿下近來身子骨兒大好,又在這皇莊上靜養,心裡頭著實掛念得緊!這不,特意打發奴婢過來瞧瞧,看看殿下缺不缺什麼,使喚的人手可還趁心?九千歲說了,殿下是萬金之軀,萬不能有半點閃失委屈!”
他一邊說,那雙精明的眼睛一邊像探照燈似的在暖閣裡來回掃射。目光掠過角落堆放的幾塊形狀奇特的木頭構件那是宋應星試驗水力傳動留下的廢料),掃過窗台上幾個蒙著布的陶罐裡麵是不同配比的植物染料),最後落在那張堆滿工具和木屑、堪稱慘不忍睹的大木工台上。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木料和鬆脂的味道,很符合一個“沉迷木工”的閒散王爺人設。
朱由檢心裡冷笑,掛念?怕是恨不得扒開這暖閣的每一塊磚頭看看底下藏了什麼吧!他臉上卻擠出幾分天真又帶著點委屈的憨笑,笨拙地彎腰想去撿掉在地上的木鳥,嘴裡嘟囔著:“有勞九千歲掛念,小王……小王挺好的。就是這地方清淨,也沒人管著,瞎琢磨點小玩意兒解悶兒……”
他撿木鳥的動作故意顯得笨手笨腳,身子一歪,手肘“不小心”撞翻了木工台邊上一個半開蓋子的陶罐。
“哎呀!”旁邊的方正化一直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此刻卻像裝了彈簧般猛地撲過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他用自己的後背結結實實擋在朱由檢身前,同時雙手極其敏捷地一抄一托,險險接住了那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的陶罐。
罐子是接住了,但罐口傾斜,裡麵半罐子粘稠的、散發著怪異鬆香氣味的暗黃色液體其實是早期失敗的樹脂膠試驗品)卻潑灑出來,不偏不倚,大半淋在了方正化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太監袍子的前襟上,瞬間洇開一大片難看的汙漬,還有幾滴濺到了他挽起的袖口上。
“殿下小心!”方正化渾然不顧自己身上的狼狽,聲音裡滿是焦急,穩穩地將陶罐放回桌上,這才飛快地退開一步,低頭看著自己臟汙的前襟,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和自責,“奴婢該死!奴婢笨手笨腳,汙了地方,驚了殿下!”
朱由檢“驚魂未定”地抓著那隻小木鳥,看著方正化前襟那塊迅速擴大的汙漬,又看看桌上那個歪倒的陶罐,小嘴一癟,眼圈更紅了,像是要哭出來:“不怪你,方伴伴,是、是本王自己沒站穩……”他轉向馮德全,聲音帶著點哭腔和孩童特有的告狀意味,“馮伴伴您看,小王就是笨!連個罐子都拿不穩!這膠……這好不容易熬的膠,又糟蹋了!”
馮德全看著眼前這雞飛狗跳、主仆狼狽的一幕,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這信王……跟他那沉迷木匠活的皇兄天啟帝,還真是親兄弟?一個玩木頭,一個玩斧鑿?這也太……上不得台麵了!尤其是那個小太監方正化,忠心倒是顯得忠心,可這笨拙慌張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替主子辦大事的機靈人。他心裡那根繃緊的弦,無形中鬆了一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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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千金貴體,這些粗苯活計,自有下人們去做,您何須親自動手?”馮德全的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語重心長”的勸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九千歲常說,殿下年紀尚小,當以靜心養性、讀書明理為重才是正途啊。”他踱步到那堆奇形怪狀的木頭構件旁,用腳尖撥了撥,“殿下整日琢磨這些……嗯……奇巧之物,若被外臣知曉,恐於殿下清譽有礙。”話裡話外,敲打之意明顯。
朱由檢心裡罵了句“老閹狗多管閒事”,臉上卻露出似懂非懂、還有點不服氣的表情。他捏著小木鳥,走到大木工台前,指著上麵一個被拆得七零八落、露出複雜齒輪和連杆結構的木盒——那是宋應星鼓搗出來的第一個簡易鐘表傳動模型,被朱由檢故意弄壞偽裝成“玩具殘骸”。
“馮伴伴您看,”朱由檢拿起一個帶著齒痕的小齒輪,獻寶似的舉到馮德全麵前,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孩童發現新玩具的興奮,“這盒子可有意思了!小王發現,這樣轉這個小輪子,”他笨拙地用手指撥動齒輪,“那邊那個杆子就能一上一下!小王就想啊,要是能弄明白它們是怎麼連在一起的,是不是就能做個自己會動的小玩意兒?就像……就像水車那樣!”他語氣天真,帶著點不著邊際的幻想。
馮德全看著那堆複雜得讓他眼暈的木頭齒輪和連杆,再聽著朱由檢那充滿童趣卻毫無“治國理政”氣息的“宏圖大誌”,心裡最後那點疑慮也消散了大半,隻剩下濃濃的不屑和好笑。終究是個長於深宮婦人之手、沒見過世麵的孩子,心思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魏公公也真是多慮了。
“嗬嗬,殿下童心未泯,倒也有趣。”馮德全乾笑兩聲,敷衍地讚了一句,實在懶得再看那些木頭疙瘩。他拂塵一擺,目光開始在暖閣裡逡巡,顯然還想再找點彆的“樂子”。
朱由檢心頭雪亮,知道這老狐狸沒那麼容易徹底打發。他適時地“哎呀”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丟下齒輪,小跑到靠牆的一個大木櫃前。這櫃子是他特意準備的“道具庫”。
“馮伴伴遠道而來辛苦,小王這兒倒有些新鼓搗出來的小玩意兒,雖不值錢,勝在稀罕,給您和九千歲瞧瞧解個悶兒?”朱由檢一邊說著,一邊費力地踮起腳,拉開櫃門。
櫃子裡光線稍暗,但幾抹晶瑩的光澤瞬間吸引了馮德全的目光。隻見裡麵整齊地碼放著幾件物品:兩個巴掌大小、打磨得光滑如鏡的玻璃鎮紙,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上麵,折射出璀璨的光斑;一個造型彆致的細頸玻璃花瓶,線條流暢,純淨透明得能看清後麵櫃板的木紋;最顯眼的是兩個小圓盒,打開蓋子,裡麵是兩塊光可鑒人的小圓鏡!
馮德全的眼珠子瞬間就直了!他身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的心腹,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可眼前這幾樣東西,那純淨無瑕的質地,那能將人毫發畢現照出來的鏡子……絕對是稀世奇珍!他呼吸都粗重了幾分,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死死盯著那兩塊小圓鏡,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
“這……這是?”馮德全的聲音都變調了,尖利中帶著難以置信的貪婪。他伸手想去摸那鏡子,又怕碰壞了似的縮回來。
“哦,這個啊,”朱由檢一臉天真無邪,拿起一個玻璃鎮紙在手裡隨意拋了拋,看得馮德全眼皮直跳,“就是些琉璃玩意兒。小王覺得宮裡的琉璃盞顏色太雜,看著不清爽,就想著能不能弄點更透亮的。試了好久,燒壞了好多窯呢!”他語氣帶著點孩子氣的炫耀和“敗家”的自豪,“您看這個鏡子,是不是比銅鏡清楚多了?小王自己都嚇了一跳!”
“清楚!太清楚了!”馮德全盯著鏡子裡自己那張因激動和貪婪而微微扭曲的臉,連聲讚歎,目光黏在上麵根本挪不開。肥皂、美酒算什麼?這才是真正的寶貝!信王府流出去的那些玻璃器,原來根子在這兒!這信王……除了玩木頭,搗鼓這些奇技淫巧倒是真有點歪才?魏公公若是得了這個……馮德全心思電轉,已經在盤算怎麼把這功勞獨攬了。
朱由檢將馮德全眼底的貪婪儘收眼底,心中冷笑,麵上卻熱情依舊:“馮伴伴喜歡?那正好!方正化!”
“奴婢在!”方正化連忙上前,他身上那塊汙漬還濕噠噠的,顯得有點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