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莊深處，新落成的“格物工坊”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方正化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可微微繃緊的肩膀泄露了他的緊張。李若璉則像個等待出擊命令的豹子，背脊挺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簡陋木桌上攤開的京城布防草圖。宋應星坐在下首，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胡須，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神卻亮得嚇人，顯然還沉浸在“雷霆計劃”那石破天驚的構想裡。
朱由檢崇禎）的目光緩緩掃過三人，最終落在地圖一角標注的皇莊區域。“‘雷霆’非一日之寒，”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所議，乃其根基——秘庫。”
“秘庫？”方正化反應最快，立刻領會，“殿下是要將工坊所出之‘家當’，尋個更穩妥的所在？”
“正是。”朱由檢點頭，“焦炭煉鐵，日夜不息，鐵料堆積如山；玻璃器皿，晶瑩易碎，需妥善安置；那顆粒火藥，威力駭人，更不可露天存放。至於燧發槍原型、圖紙、新式車床的機要部件，還有這四年攢下的金銀……皆是命脈，亦是禍根。一旦走漏風聲，引來魏閹或他人覬覦，便是滅頂之災。”
李若璉猛地一拍大腿：“殿下英明！這些東西放在工坊裡，屬下日夜巡查，心裡也跟揣了隻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是該找個耗子洞都鑽不進去的地方藏起來！”
宋應星也連連點頭：“是極是極！尤其那火藥，受潮則廢，暴曬則危。還有殿下那些‘密碼本’，皆是心血所聚，萬不能有失。隻是……”他遲疑了一下，“這秘庫，需得隱秘、堅固、乾燥、寬敞，還要便於取用，選址建造，怕是極難。”
“難，才要我們來做。”朱由檢站起身，走到窗邊，指向工坊後方那片背靠陡峭山壁、林木尤為茂密的窪地。“你們看那片山坳如何？”
三人湊到窗前。那地方確實隱蔽，三麵環著近乎垂直的岩壁，隻有一條狹窄崎嶇的小徑可通，入口處還被幾棵虯結的老樹遮得嚴嚴實實，若非刻意尋找，極易忽略。
“地方是好，”李若璉摸著下巴，“可地方夠大嗎？殿下說的那些東西，光是鐵料就……”
“挖進去。”朱由檢言簡意賅。
“挖…挖山洞？”方正化倒吸一口涼氣，“殿下，這動靜可不小！開山鑿石，聲震四野，如何瞞得過人？且這西山土石，是否穩固？萬一塌了……”他沒敢說下去。
宋應星的眼睛卻瞬間亮了，迸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求知光芒：“殿下是說…營建地下洞窟？此乃古人儲糧、藏兵之法！《墨子》城守諸篇、《武經總要》皆有記載！然如何確保其不滲水、不坍塌，通風透氣，卻是千古難題！殿下莫非已有奇思妙想？”他恨不得立刻掏出小本本記錄。
朱由檢看著宋應星那副“學術之魂在燃燒”的樣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這位大科學家對知識的渴求，有時候真是讓人招架不住。
“動靜大，就夜裡乾。用厚氈毯包裹鑿石工具，儘量消聲。選材處避開岩層破碎帶，向堅實山體內部挖掘。至於穩固……”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屬於材料物理高材生的自信光芒，“我們需要一種新的‘石頭漿’。”
“石頭漿？”方正化和李若璉麵麵相覷。
宋應星猛地湊近一步，胡子幾乎要戳到朱由檢的袖子：“殿下快講！是何神物？莫非是傳說中能粘合萬物的‘息壤’？”
“沒那麼玄乎，”朱由檢趕緊退開半步，避開那過於熱切的目光，“叫它‘水泥’吧。取石灰岩青石）煆燒成生石灰，碾磨成粉。再尋些黏土，同樣磨細。最後，把工坊煉鐵剩下的礦渣，也細細碾碎。”
“石灰？黏土？礦渣？”李若璉撓頭，“這…這和稀泥有啥區彆？”
“區彆大了！”宋應星立刻反駁，職業病發作，“石灰遇水則沸，黏土可塑，礦渣堅硬…殿下，此物混合後，遇水當真能凝結如石？”
“正是。”朱由檢點頭，“關鍵在比例與攪拌。石灰為主，黏土、礦渣為輔，加水調和均勻，便能成漿。將其塗抹於開鑿出的石洞內壁，或摻入碎石、砂礫製成‘混凝土’砌築牆體、拱頂，待其乾固，堅逾磐石，水火難侵！更能有效隔絕濕氣，防止洞壁滲水。”
“堅於磐石！隔絕濕氣！”宋應星喃喃重複，眼神狂熱得嚇人，猛地一拍桌子，“妙！妙不可言！殿下，此物一出，天下土木營建之法，當為之革新！這秘庫，便是此‘水泥’的試金石！屬下這就去準備石灰石！”他說著就要往外衝。
“宋先生且慢！”方正化眼疾手快地拉住這位科學狂人，哭笑不得，“宋先生，這秘庫之事，首重隱秘！您這一嗓子，怕是要把皇莊外的野兔子都驚動了。”
宋應星這才反應過來，老臉一紅，訕訕地搓著手：“啊…是極是極！老夫孟浪了，孟浪了。”
朱由檢也忍俊不禁：“宋先生熱情可嘉。方伴伴顧慮得是。秘庫建造，分三步走。其一，選址勘察，由李若璉帶兩名絕對可靠的親衛，明日起偽裝成獵戶樵夫，仔細探查那片山坳的地質、水源、隱蔽通道，繪製詳細圖樣，務必找出最適合開鑿且天然隱蔽的入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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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璉挺直腰板：“屬下領命！保證連隻耗子從哪條縫鑽進去都給您查清楚！”
“其二，原料準備，由宋先生主持。”朱由檢看向宋應星，“所需石灰石、黏土、礦渣，分批次、小量、偽裝運送。礦渣是現成的，從工坊廢料堆裡篩撿便是。石灰石和黏土，需從遠處采買，切記不可引人注目。運回後，在工坊內秘密煆燒、研磨。同時，大量收集乾燥的碎石和河沙備用。此乃秘庫筋骨所在，宋先生務必親力親為，確保配比精準，研磨夠細。”
宋應星激動得胡子都在抖：“殿下放心！此乃格物致用之大道！老夫定當殫精竭慮，將這‘水泥’試製成功！每一道工序，必親力親為，絕無差池！”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水泥凝固後那堅不可摧的模樣。
“其三，開鑿與建造，由方伴伴總攬。”朱由檢最後看向方正化，“工匠隻從我們最早培養、身家性命皆係於王府的那批核心匠戶裡挑選，人數控製在最少。夜間施工，入口處懸掛多層浸水厚氈毯消音。工具提前用布包裹。挖出的土石，一部分用來加固入口偽裝，一部分趁夜色運至遠處山穀傾倒。開鑿出雛形後，便用‘混凝土’加固內壁、砌築隔牆、鋪設地麵。通風口要巧妙設計，利用山體裂隙或偽裝成樹根孔洞。庫內分區要明確：甲區存金銀財貨；乙區存鐵料鋼坯；丙區存火藥及成品火器；丁區存圖紙、‘密碼本’及核心機要。各區之間，需有堅固隔斷。”
方正化聽得極其認真，腦中飛快盤算著每一個細節：“老奴明白。工匠隻選王老實、趙鐵臂那幾家，都是簽了死契、家小皆在莊子裡、嘴比焊死的鐵疙瘩還嚴實的。氈毯、布匹、運送土石的板車，老奴這就去籌措，保證無聲無息。隻是這分區隔斷，用那‘混凝土’砌牆，是否耗時太久？”
“用預製件。”朱由檢早有預案，“先在工坊空地上，用木板做模，澆鑄出大小統一的‘混凝土’板坯，待其凝固堅硬後，再運入洞中拚接成牆。省時省力，且更規整堅固。”
“預製…件？”方正化琢磨著這個新詞，眼睛一亮，“妙啊！殿下此法，省去了洞內濕作業的等待，還方便運輸安裝！老奴佩服！”他躬身領命，感覺肩上的擔子沉甸甸，卻又充滿了挑戰的興奮。
“好！”朱由檢一錘定音，“此乃我輩基業存續之根本，望諸位同心戮力，務必在三個月內，建成此秘庫！代號——‘盤龍洞’！”
盤龍洞，潛龍之淵藏寶地。眾人心頭皆是一凜，隨即湧起一股豪情，齊聲應道：“遵命！”
西山的冬夜，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著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怪響。白日裡人跡罕至的山坳入口，此刻卻被厚實的浸水氈毯遮擋得嚴嚴實實，隻透出幾縷微弱的光暈和極其沉悶的、仿佛被捂在厚被子裡的“咚…咚…”聲。
氈毯之內，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幾盞特製的、加了遮光罩的油燈掛在粗糙的岩壁上，昏黃的光線下，人影幢幢。王老實、趙鐵臂等五六個精壯的匠戶，赤著精壯的上身，汗流浹背，正輪番掄著被厚布包裹了錘頭的大錘和同樣裹了布頭的鋼釺，奮力開鑿著堅硬的山岩。每一次敲擊，沉悶的震動順著鋼釺傳到手臂，震得虎口發麻，但聲響確實被厚厚的岩壁和外麵層層疊疊的氈毯吸收了大半，傳到外麵，便隻剩下若有若無、如同山體內部自然收縮般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