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西院,陳子安的小院裡,那架半人高的紫檀木算盤巨獸再次發出了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喀啦…喀啦…”聲,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鐵匠在深夜裡鍛打鐵器。這聲音穿透薄薄的院牆,頑強地鑽進隔壁方正化的耳房。
方大總管正襟危坐,麵前攤開著一本需要核驗的工坊物料清單。他提筆蘸墨,試圖在“硝石三百斤”、“硫磺一百五十斤”、“精銅八百斤”等條目旁寫下核驗批注。然而,隔壁那如同魔音灌耳的“喀啦”聲,配合著陳子安偶爾壓抑著興奮的低語:“…此筆耗銅與產出銃管數不符…必有虛耗!”,如同無形的鼓槌,精準地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方正化的眉頭越鎖越緊,握筆的手穩如泰山,但額角那抹尚未完全吸收的薄荷油,在燭光下閃著晶瑩而倔強的光。他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終於落筆,在“精銅八百斤”旁邊寫下了一個清雋的“核”字。然而,“核”字的最後一捺尚未完全收鋒——
“喀啦!砰!”隔壁傳來一聲格外響亮、帶著點發泄意味的算珠撞擊聲,緊接著是陳子安恍然大悟的低吼:“是了!定是熔煉損耗被刻意誇大!貪墨至少五十斤銅料!”
“噗嗤…”方正化手一抖,一滴飽滿的墨汁,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剛寫好的“核”字上。濃黑迅速暈染開來,徹底淹沒了那個代表核驗通過的字跡,變成了一團模糊醜陋的黑疙瘩。
方正化盯著那團墨霧,麵無表情。他緩緩放下筆,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然後,他默默地、無比堅定地,再次打開了那個描金繪彩的薄荷油小瓷盒。這一次,他挖出了雙倍的份量,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狠狠地、均勻地塗抹在自己的兩側太陽穴,以及…眉心!冰涼的刺痛感瞬間炸開,激得他渾身一哆嗦,總算暫時將那“喀啦”聲和“貪墨五十斤”的呐喊驅逐出腦海。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彌漫著濃鬱薄荷味的空氣。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方大總管當機立斷:“來人!備車!王爺今日該入宮給皇爺請安了!”
惹不起,躲得起。這次,他要躲得遠遠的!
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檀香的氣息比信王府濃鬱數倍,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雕花的窗欞將午後的陽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投射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
天啟皇帝朱由校斜倚在鋪著明黃軟緞的禦榻上,臉色有些蒼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他手中正擺弄著一件尚未完工的微型宮殿木模型,榫卯結構精巧至極,飛簷鬥拱栩栩如生。他全神貫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魏忠賢侍立在天啟身側,微微躬著腰,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帶著點卑微的關切笑容。他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暖閣內的每一個人。
信王朱由檢規規矩矩地坐在下首的繡墩上,小身板挺得筆直,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略顯拘謹的恭敬。他微微垂著眼,目光似乎落在自己那雙嶄新的雲紋宮靴的靴尖上,仿佛那裡有什麼極其吸引人的東西。
暖閣裡並非隻有他們三人。幾位身著緋袍的閣臣、勳貴垂手肅立一旁,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連檀香都壓不住那股無形的緊張。
打破這片死寂的,是暖閣外由遠及近的、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以及鐵鏈拖過金磚地麵發出的刺耳刮擦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隻見幾名身材魁梧、麵容冷硬的東廠番役,押解著兩個人走了進來。為首一人,身材瘦削卻骨架寬大,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直裰,雖被反剪雙手,鐵鏈加身,步履踉蹌,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頭顱高昂。他臉上帶著長途押解的風霜和憔悴,嘴角甚至有一絲未乾的血跡,然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兩團不屈的火焰,直直地射向禦榻方向,充滿了悲憤與控訴。正是左副都禦史楊漣!
跟在他身後的,是左光鬥。這位同樣以剛直聞名的禦史,形容更為狼狽,官袍被扯破了幾處,發髻散亂,臉上帶著明顯的淤青,顯然在路上也遭受了非人的對待。他緊抿著嘴唇,臉色鐵青,眼神同樣銳利如刀。
“跪下!”押解的番役厲聲嗬斥,狠狠地在楊、左二人腿彎處踹了一腳。
“噗通!”“噗通!”兩聲悶響。楊漣和左光鬥被強行按倒在地,鐵鏈嘩啦作響。但他們立刻掙紮著,試圖再次挺直脊梁。
暖閣內一片死寂,隻有鐵鏈的餘音在回蕩。閣臣勳貴們紛紛低下頭,不忍再看,或是不敢再看。連天啟皇帝擺弄木模型的手,都微微頓了一下,抬起眼皮,有些茫然地掃了階下一眼,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魏忠賢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甚至更加“謙恭”了。他上前半步,對著天啟,用一種仿佛在談論天氣般平淡無奇、卻又帶著不容置疑分量的口吻說道:“皇爺,奴婢奉旨查辦移宮案,現已查明,楊漣、左光鬥二人,勾結內侍王安,妄圖矯詔,離間皇爺骨肉親情,罪證確鑿!此等欺君罔上、心懷叵測之徒,實乃國之大蠹!奴婢已將二人緝拿歸案,請皇爺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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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詔?離間骨肉?”天啟茫然地重複了一句,眼神依舊有些飄忽,似乎心思還在他那精巧的木工活上。他看了看階下被鐵鏈鎖著、形容狼狽卻依舊昂首怒目的兩人,又看了看身邊一臉“忠謹”的魏忠賢,最終隻是含糊地揮了揮手,“哦…魏伴伴既已查明,依律…依律處置便是了。”說完,他又低下頭,繼續專注於他手中那塊需要打磨的微型鬥拱。
“奴婢遵旨!”魏忠賢臉上笑容更盛,躬身應諾,再直起身時,看向楊漣、左光鬥的眼神,已如同看著兩具冰冷的屍體,充滿了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
階下,楊漣猛地抬頭,不顧鐵鏈束縛,嘶嘶力竭地高喊:“陛下!臣冤枉!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鑒!魏忠賢閹宦弄權,閉塞聖聽,構陷忠良!陛下!陛下明察啊!”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連日折磨而嘶啞,卻字字泣血,回蕩在寂靜的暖閣裡,敲打著每一個人的心。
左光鬥也掙紮著喊道:“陛下!移宮一案,乃為陛下安危,正大光明!何來矯詔!魏閹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陛下!勿信讒言!勿使我大明忠臣義士寒心啊!”
他們的呼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天啟皇帝那裡,隻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皇帝依舊專注著他的木工,隻是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嫌這吵鬨聲打擾了他的興致,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
魏忠賢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對著番役使了個眼色。
番役立刻會意,粗暴地揪住楊漣和左光鬥的頭發,強行將他們的頭按得更低,同時用破布狠狠塞住了他們的嘴!嗚嗚的悲鳴聲被堵在喉嚨裡,隻剩下鐵鏈絕望的嘩啦聲和粗重的喘息。
“拖下去!送詔獄!嚴加看管!”魏忠賢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刺骨生寒。
番役們如狼似虎,不顧楊、左二人的奮力掙紮,拖死狗般將他們拽了起來,鐵鏈刮過金磚,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一步步拖向殿外。楊漣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盯著禦座,又掃過暖閣內那些沉默的緋袍身影,最終,那目光如同兩道悲憤的利箭,落在了角落裡的信王朱由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