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院子裡那股混合了海腥、硫磺和銅臭的味道還沒散乾淨,李若璉派來加強警戒的錦衣衛暗哨已經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牆角和樹影。宋應星和魯大兩人,一個抱著那卷佛郎機炮圖紙像抱著剛出生的親兒子,一個對著幾塊剛從木箱裡搬出來的、閃著暗沉光澤的銅錠流口水,都被朱由檢直接帶進了工坊的核心區域——一間門窗緊閉、守衛森嚴的“格物研討室”。
這屋子原本是存放精密工具的地方,此刻中央擺上了一張厚重的大木桌。宋應星小心翼翼地將圖紙鋪開,用幾個鐵鎮紙壓住邊角。油燈的昏黃光芒下,那些精細的炭筆線條和異域文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
魯大搓著布滿老繭的大手,湊到圖紙前,鼻子幾乎要杵到紙上,嘴裡嘖嘖有聲:“嘖嘖,這紅毛鬼畫符的本事不賴啊!瞧瞧這炮管,這炮座,畫得跟真的一樣…就是不知道打起來是不是個樣子貨!”
宋應星則完全沉浸在圖紙的世界裡,手指沿著一條代表炮管厚度的線劃過,又仔細端詳著炮尾那個複雜的閉鎖結構,眉頭緊鎖,口中念念有詞:“妙哉!此等比例結構,確實暗合數理!這子銃與母銃的契合,竟能如此精巧?閉氣效果想必遠超我朝所鑄之炮…隻是…隻是這材質要求…”
“材質?”魯大耳朵一豎,立刻來了精神,伸出胡蘿卜般粗壯的手指,重重戳在圖紙上炮管與炮座連接的那個精巧關節處,“宋先生,您彆光看它畫得花哨!就是這兒!您瞧瞧,這地方弄這麼些彎彎繞繞的鉤環卡榫,看著是嚴絲合縫了,可它受力大啊!一炮轟出去,地動山搖的勁兒全吃在這兒!要俺老魯說,這紅毛鬼淨整些沒用的花架子!依著俺們打鐵的經驗,這地方就得像俺們打鋤頭楔子一樣,一疙瘩實心鐵疙瘩砸上去!厚實!牢靠!管它東南西北風,紋絲不動!搞這些精細玩意兒,中看不中用,一炮下去準散架!”
宋應星被魯大的大嗓門震得耳朵嗡嗡響,他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解釋:“魯師傅,此言差矣。此結構設計,正是為了減輕整體重量,便於機動,同時保證閉氣嚴實,不泄火藥之力…”
“輕?輕頂個鳥用!”魯大嗓門更大了,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圖紙上,“炮是拿來轟城的!不是娘們繡花!要的就是個結實!要輕?那乾脆彆造炮了!俺看呐,這紅毛鬼就是沒挨過韃子的刀,不知道戰場上的家夥什,頭一條就得是扛造!花裡胡哨的,上了陣就是送菜!”
兩人一個引經據典講數理結構,一個憑幾十年打鐵經驗拍桌子瞪眼,誰也說服不了誰,眼看就要從學術討論升級為全武行。魯大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差點把旁邊一個裝著鋼淬火工具鋼零件的木架帶倒。
“咳!”一直冷眼旁觀的朱由檢輕咳一聲。
聲音不大,卻像帶著冰碴子,瞬間讓麵紅耳赤的宋應星和梗著脖子的魯大安靜下來。兩人這才想起殿下還在旁邊,頓時臊得老臉通紅,宋應星趕緊整了整衣冠,魯大則訕訕地放下差點砸到木架的胳膊。
“魯師傅所言,一力降十會,戰場器械首重堅固耐用,此乃至理。”朱由檢先肯定了魯大,讓老匠頭臉上頓時有了光,腰杆也挺直了幾分。“然宋先生所言,亦有其理。機動性與威力,缺一不可。”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根備用的細鐵釺,點在圖紙上那個被魯大詬病的連接處,又指向旁邊一個代表炮管內部、畫著幾條淺淺螺旋線的示意位置膛線)。“此二處,正是此炮機巧所在,亦是其弱點與潛力並存之處。”
“先說此處連接。”朱由檢的鐵釺點了點,“魯師傅憂其薄弱,恐受力崩裂,眼光老辣。此結構精巧,但對鑄造精度、材質韌性要求極高。以我大明目前工匠水準及鐵料品質,強行仿造,十之八九會如魯師傅所言,成為‘花架子’。”
魯大聽得連連點頭,得意地瞥了宋應星一眼,那意思:你看,殿下都說俺老魯在理!
“然其思路可取。”朱由檢話鋒一轉,“減輕非關鍵部位重量,增強關鍵部位強度,此乃優化方向。我們不必全盤照抄其結構,可取其‘榫卯相合,嚴絲閉氣’之核心理念,結合我朝鑄造之長處,設計更粗壯、更耐用的連接方式。比如,在此處,”他用鐵釺在圖紙上畫了個圈,“加厚鍛打,內部輔以加強筋絡,外表看去或許不如紅夷精巧,但內裡更為紮實,兼顧強度與閉氣。”
魯大摸著下巴的胡茬,眼睛亮了起來:“殿下的意思是…把花活兒去掉,該厚的地方往死裡厚?外麵看著憨實,裡頭該閉氣的地方給它整得嚴嚴實實?嗯…這法子聽著靠譜!俺們能整!”
宋應星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確實是個折中而務實的改良方向。
“再說此處,”朱由檢的鐵釺移向代表炮管內部膛線的位置,神情變得鄭重,“此乃此圖,不,是未來火器威力的關鍵!名為‘膛線’!”
“膛線?”宋應星和魯大異口同聲,再次湊近,兩雙眼睛瞪得溜圓。魯大更是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貼上去看那幾條淺淺的螺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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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直接用鐵釺在泥地上畫圖示意:“尋常火銃炮管,內壁光滑如鏡,彈丸射出,全憑火藥蠻力推送,在空中翻滾不定,如同醉漢行路,東倒西歪,射程短,準頭差。”他畫了個光滑的圓筒,又畫了個彈丸歪歪扭扭飛出去的軌跡。
“而這膛線——”鐵釺在代表螺旋凹槽的線條上用力一點,“彈丸被火藥推出時,會沿著這管壁內螺旋凹槽高速旋轉前進!如同孩童所玩陀螺!旋轉則穩定!飛得更遠!打得更準!百步穿楊,指日可待!此乃火器精準化、威力倍增之核心關竅!”
“陀螺…旋轉…穩定?”宋應星盯著地上那簡陋的示意圖,仿佛醍醐灌頂!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鎮紙都跳了一下,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原來如此!格物致用!格物致用竟至於斯!妙!大妙啊殿下!旋轉穩定彈道!這…這簡直是點石成金之術!”他看向朱由檢的眼神,已經不是敬佩,而是近乎看神仙下凡了。困擾他多年的火器精度問題,竟被殿下用“陀螺”二字點破天機!這衝擊力比剛才看到月亮上的坑還大。
魯大雖然對“陀螺”和“彈道”這些詞還有點懵,但“飛得遠、打得準”這六個字他是聽得真真切切!老匠頭的呼吸也粗重起來,看著圖紙上那幾條螺旋線,仿佛看到了自己打造出的神兵利器橫掃遼東韃子的場景,激動得嘴唇哆嗦:“能…能成?真…真能成?乖乖…這紅毛鬼…肚子裡還有點真玩意兒啊?”
“能成,也必須成!”朱由檢斬釘截鐵,“此乃未來!宋先生,你首要任務,便是吃透這膛線原理!研究如何在槍管、炮管內壁刻出均勻、深淺一致的螺旋凹槽!這是硬骨頭,但必須啃下來!魯師傅,工坊一切資源,優先保障宋先生所需!一個月內,我要看到結合此圖理念、並融入我們已有經驗和改良思路的燧發槍與輕型佛郎機炮設計方案!尤其是膛線加工之法,列為絕密中的絕密!所需特殊工具,你們提要求,我來想辦法!”
“卑職小人)領命!”宋應星和魯大同時躬身,聲音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乾勁和使命感。這已不僅僅是造器,而是在開創一個時代!
朱由檢又詳細交代了一些關於炮身比例優化、閉氣結構改良的具體想法,確保兩人方向明確。末了,他看向一直侍立在側、存在感極低的陳子安:“子安。”
“學生在!”陳子安立刻上前一步,年輕的臉龐上滿是認真。
“圖紙副本的謄抄、保管,由你親自負責。所需紙張、筆墨,用最好的。謄抄完畢後,原件由方正化封存入庫。副本隻此一份,由宋先生保管研習。工坊內所有參與此項目的人員,包括魯師傅手下的核心匠人,名單造冊,李指揮會加強他們的‘保護’。”朱由檢的語氣平淡,但“保護”二字卻讓陳子安和旁邊的魯大心中一凜。
“學生明白!定不負殿下所托!”陳子安鄭重應下。
事情安排妥當,朱由檢揮揮手,示意宋應星和魯大可以帶著圖紙去隔壁專門騰出的保密工作間繼續鑽研了。兩人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卷起圖紙,幾乎是捧著出去的。
屋裡隻剩下朱由檢、方正化和陳子安。朱由檢揉了揉眉心,剛才全神貫注地講解,精神消耗不小。他目光掃過角落裡沈廷揚帶回來的幾個小陶罐,上麵貼著歪歪扭扭的標簽——“綠礬”。
“子安,把那個貼著‘綠礬’的罐子拿過來。”朱由檢指了指。
陳子安依言捧來一個沉甸甸的小陶罐。朱由檢揭開蓋子,裡麵是灰綠色的塊狀結晶,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酸澀氣味。
“殿下,此物是…”方正化好奇地問。
“好東西。”朱由檢嘴角勾起一絲神秘的笑意,“綠礬,又叫皂礬。沈廷揚說這是染布用的,但本王另有大用。”他看向陳子安,“子安,取一個乾淨的小瓷坩堝,再拿個空的大陶罐來,蓋子要能密封的。”
很快東西備齊。朱由檢指揮陳子安將一些綠礬結晶放入小瓷坩堝中,然後將坩堝架在一個小小的炭火爐上加熱。
“殿下,這是要煉藥?”方正化看著那灰綠色的結晶在火上慢慢變黑,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