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裡雞飛狗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名為“九千歲索命”的緊張氣氛。
方大總管拍案怒斥老工匠:“讓這群閹黨混賬嘗嘗你獨門的‘臭氣熏天散’!”
朱由檢則攤開他的物理寶典,慢悠悠道:“原子守恒懂不懂?硝土氣味是純天然……等等,我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張彝憲的儀仗消失在信王府高大的朱門外,那仿佛把粘稠得化不開的黴運也帶走了幾分。王府裡像剛被暴風蹂躪過的院子,死寂裡凝著一股驚魂未定。管事、門房、粗使丫頭,人人縮手縮腳,大氣不敢出。
後殿書房裡,空氣似乎比外麵還沉重三分。方正化一張白淨的臉,此刻黑得能擰出墨汁。他負手立在窗前,看著外麵幾個婆子小心翼翼收拾被張彝憲手下不小心或故意)踢翻的花盆,細長的眼縫裡寒光閃爍,捏著拂塵的手指骨節都有些發白。“欺人太甚!”他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聲音又低又冷,像是冰碴子劃過鐵皮,“真當自己是九五之尊了?爪子伸得未免太長!”
角落裡,李若璉抱著他那把雁翎刀,靠著一根承重的紅漆大柱,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冷硬如生鐵。他從鼻腔裡重重哼了一聲,仿佛被那“九千歲”三個字惡心到了,喉嚨裡滾動著低沉的怒意:“王爺,乾脆點!讓老魯頭帶兩個人過去糊弄差事,摸清路數。我帶我的弟兄,”他手掌在刀柄上用力一握,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月黑風高,摸進那個什麼狗屁生祠工地,一把火燒他個底朝天!神不知,鬼不覺,保管讓魏閹痛入骨髓!敢動我們的人?”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眼中跳動著悍勇的凶光。魯大匠就站在他旁邊不遠處,聞言臉上橫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有點心動。但兩人都下意識地看向屋子中央端坐的那位。
一張花梨木大書案後,朱由檢正埋著頭,對著一卷攤開的泛黃冊子塗塗畫畫,毛筆尖偶爾在硯台上輕沾一下,動作從容甚至帶著點百無聊賴的懶散。似乎剛才那位魏忠賢座下第二號心腹大璫的威風凜凜與言語裡的尖刺威脅,隻是窗外刮過一陣聒噪的秋風。額前垂下的一縷碎發擋住些許視線,他也隻隨意地拂開。
直到方正化和李若璉那含怒帶憤的視線實在太過“灼熱”,朱由檢才慢悠悠地抬起頭,臉上乾乾淨淨,半分煙火氣也無。“都沉不住氣了?”他把毛筆擱在筆山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晚膳吃什麼,“不過是要幾個人去做琉璃而已嘛。”
方正化眼皮一跳,聲音拔高了些:“殿下!那張彝憲分明就是故意刁難!琉璃所燒製玻璃,本就損耗驚人,十去七八都是常理。他卻要什麼‘光潔通透’、‘無暇無疵’,分明存心找茬!王師傅他們過去,若稍有閃失……”
“不是正合他意?”朱由檢輕笑一聲,嘴角彎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起身踱到巨大的紫檀木書架前,指尖拂過一排排裝幀嚴整的線裝書脊,“魏閹的爪牙,做事豈能不留後手?”
他抽出一冊《物理通考》,指關節輕敲封麵:“老魯,”他的目光轉向身材敦實的老工匠,“坊裡那幾個老手——就是你平常叨叨‘手笨眼力差,就知道瞎鼓搗,燒個花瓶都能歪脖子’的那幾個,還在吧?”
魯大匠愣了一下,立即會意,臉上橫肉抖了抖,擠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獰笑:“在!殿下說得太對了!那幾個不成器的,燒個琉璃瓦片還能崩邊兒掉釉的貨,都在窩裡生蛆呢!正好打發過去應個卯!”他搓了搓粗大的手掌,粗糙的指節咯咯作響,“屬下定然‘好好囑咐’他們,魏公公要精細?行啊!務必使出十二分的‘精細功夫’!工部給的琉璃瓦方子該多少料、該燒幾個時辰,一毫一厘都不能錯!”
李若璉聽到此處,眼中凶光稍斂,但臉色仍繃著。“王爺,那也不能讓他們就這麼得逞了!王府的麵兒……”
“麵子?”朱由檢的視線落回手中的《物理通考》,隨意翻開一頁,是講五行生克的粗淺文字。“方伴伴,”他淡淡打斷李若璉,“交代下去。王老匠帶那二五眼的隊伍去琉璃所‘領教’。你再去趟工坊。嗯…”他頓了頓,眼中有銳光一閃,“把裡麵但凡沾點火工、冶煉、配藥邊角的熟手,尤其是懂點配藥門道兒的老師傅,還有手腳伶俐嘴巴牢靠的後生,都給我抽調出來。就說……王府後廚要開個新灶房,招些幫廚燒火的。”
方正化何等剔透的心思,瞬間明白了朱由檢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核心的技術班底必須轉移,留下“次品”去應付閹黨,還要用一個不起眼的由頭。他臉上冰霜化開了些,甚至露出一絲極淡的佩服笑意。“老奴遵命。這就去辦。”他躬身退下,腳步已然輕快不少。
“還有,”朱由檢的聲音追了一句,目光從書頁上抬起,掃過李若璉,“若璉,你的人也彆閒著。再找找,錦衣衛的匠戶檔子裡頭,特彆是那些沾點火器、煉藥本事卻犯了事的,或是被上官排擠過得不順當的。若有合用之人,想法子悄悄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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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璉眉頭依然擰著,但抱拳領命時,動作利落乾脆:“喏!王爺放心!”他也緊隨著方正化轉身大步出去,肩背挺直,像一根繃緊待射的硬弓。
屋子裡隻剩下朱由檢和還沉浸在“坑人不倦”暢想中的魯大匠。
“殿下…咱那新秘地,是不是該換個稱呼?”魯大匠試探著低聲問。
“秘灶房、小廚房、後花園花匠棚子都行,”朱由檢重新坐回書案後,翻開一卷新的圖冊,上麵繪著些瓶瓶罐罐和奇怪的符號標識,“隨伴伴去編。記住,那個地方,要絕對隱密,人手要絕對可靠。”他又抽出另外幾張折疊起來的圖紙遞給老工匠,“老魯,去幫王師傅他們應付差事前,先把這個揣兜裡。不是琉璃方子。”
魯大匠不明所以,恭敬接過展開一看,老眼猛地瞪圓。紙上用細墨勾勒出層層堆疊的長方形土坑,剖麵清晰,旁邊注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坑深需幾尺”、“土方需幾層”、“需摻何物如人畜汙穢毛發草木灰土水相合”……甚至還標注了翻攪的頻率。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仿佛透過圖紙直衝鼻子。
“硝田?”魯大匠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看著圖上標注的“積穢物”,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他們工坊最上等的顆粒火藥,所用硝粉全靠沈廷揚的船隊遠涉重洋高價買來南洋貨色,如今王爺竟然要在京城邊上,用這汙穢之物……製硝?
一股寒氣和荒謬感混雜著升起,他懷疑自己看錯了。
朱由檢仿佛能讀懂他臉上的震驚和隱隱的嫌棄,嘴角又勾了勾:“《天工開物》裡有粗疏記載,前朝宋人也有土法製煉消石硝石)之法。此物天成,蘊於荒土汙穢之間,不過是土法熬煮取其結晶罷了。比不得南洋硝石純度高,但勝在量大可續、不必受製於人。”他的指尖在圖紙一處說明文字上點了點,“關鍵在‘氣’。”
“‘氣’?”魯大匠茫然重複。
“對,就是那味。”朱由檢的眼神變得有些高深莫測,帶著點促狹的笑意,“硝土發酵,此‘氣’愈濃烈,說明其中‘氣’元豐沛,轉化出的硝才可能足。所以圖紙上要求,務必選址偏僻,遠人煙為上。”
魯大匠的臉頓時像刷了一層灰,圖紙上的每一筆線條此刻都像是通往“地獄廚房”的指引。硝田?分明是毒氣沼澤!他仿佛已經預見到那堆積如山的穢物在陽光下發酵蒸騰的“盛景”……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記下尺寸用料了嗎?”朱由檢的聲音打斷他翻江倒海的想象。
“……喏!”魯大匠硬著頭皮應聲,聲音像是從牙縫裡壓出來的。
“去吧,等幫伴找好地方安置人手,你們就過去開工。”朱由檢重新拿起書,語氣輕鬆得像在吩咐種兩畦大白菜,“不必心疼用料,那‘氣’……就是成果的保障!”
魯大匠攥著那張散發著“無形惡臭”的圖紙,步伐僵硬地退了出去,背影沉重得像是要去赴一場必死的戰役。
十日後,京城東北方向,遠遠避開官道村鎮的一片荒山窪地深處。
風嗚咽著刮過枯黃的蒿草,卷起地上鬆散的浮土。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霸道”的氣息。這氣味極其複雜,像是一百個爛透了的鹹魚蛋混合著茅廁十年陳釀再扔進悶熱發餿的豬圈裡一起發酵了半年……濃鬱、綿密、帶著強烈的侵略性,直衝天靈蓋!
窪地中央,幾個巨大的長方形土坑像醜陋的傷疤裸露著。新挖的泥土呈深褐色,坑沿邊搭著簡陋的草棚。
棚子底下,方正化那張素來無論何時都一絲不苟的白淨臉孔,此刻罕見地憋成了豬肝色。他緊緊捏著一條用水打濕了好幾遍的絲帕,死死捂住口鼻,饒是如此,眼角仍被那無處不在的惡臭嗆得生理性地發紅抽動。一向挺直的腰背都微微佝僂著,恨不得離那散發著濃鬱源頭的土坑再遠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