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圖譜授元化
信王將“燧發槍原理手稿”交給徐光啟:“給孫元化瞧瞧。”
徐光啟盯著墨漬未乾的圖紙瞳孔地震:“殿下,此物若現世……”
孫元化在陋室中顫抖著手展開圖譜,剛解開“孔明鎖”包裝的木匣便驚落在地。
圖紙扉頁赫然寫著:“鐵鳥翱翔日,當破建虜時。”
他正想湊近油燈看清那行小字時,窗外突然傳來巡夜士兵的腳步聲...
午後的書房裡,窗外泄進幾束懶洋洋的光線,浮塵像一群跳舞的小金蟲在光束裡盤旋。空氣帶著股新焙火炭的暖意,混著宣紙、鬆墨和一種揮之不去的、若有似無的鐵鏽與硝石氣味。
朱由檢捏著柄鋒利的小刻刀,正聚精會神地在麵前一塊黑黢黢的“怪鐵”上較勁。那鐵塊巴掌大,烏沉沉的,中間卻鑽了個極細極深的孔洞,洞壁上隱約可見淺淺的螺旋刻痕。汗珠順著他飽滿的額頭往下滑,滴在冰冷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手邊的銅鎮紙下壓著一遝寫滿狂草的宣紙,上麵潦草地畫著些線條奇詭的圖形、列著一排排精確到毫厘的古怪數字。
“嘎吱——”
厚重隔熱的紫檀木門被極輕地推開一條縫,方正化那張精瘦、無須、萬年波瀾不驚的臉探了進來。他迅速掃視室內,確認隻有朱由檢一人後,才敏捷地閃身而入,無聲地掩好門。
“殿下,”他躬身,聲音壓得像地窖裡的風,“徐侍郎到了,正等在偏廳用茶暖身。”
朱由檢眼皮都沒抬,手指卻在小刻刀上微微一頓,鋒刃在怪鐵表麵留下一道更清晰的刻印。“唔,”他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再晾他兩刻鐘。爐火燒得夠暖了吧?”
“回殿下,上好的竹炭,已燃了小半個時辰,廳裡甚是溫暖,徐大人看著氣色挺好。”方正化答得滴水不漏。
“那就好,畢竟年紀在那兒擱著呢。”朱由檢放下刻刀,隨手拿起旁邊沾濕的綢布擦了擦手,目光落在那遝寫滿“鬼畫符”的宣紙上,“‘病中’搞點奇技淫巧的廢紙,總不會驚動什麼了吧?”
方正化臉上肌肉紋絲不動:“殿下放心,徐大人來時的車駕極其普通,後門進的府,外頭幾處盯梢的眼線都安靜著呢。東廠那些猢猻,今日大半心思都被寧錦那邊剛送回的‘大捷戰報’和督公生辰在即的‘獻禮’勾了魂。”說到“大捷”二字時,他那雙小眼睛裡飛快地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譏嘲。
“哼。”朱由檢輕哼一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滿。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背,走到那幾乎占據了半麵西牆的巨型書架旁。這書架氣勢逼人,塞滿了成色不一的線裝書,從卷了邊的蒙童讀物到散發著樟腦味的前朝孤本,應有儘有。他抽開中間一層一個不起眼的暗格,裡麵赫然露出一遝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紙。紙邊被細心打磨過,顯得略舊,仿佛已存放多年。
他取出圖紙,踱回書案前,拿起旁邊一本封麵都磨禿了的《天工開物》殘卷,隨手翻了兩下——這本該是宋應星幾十年後才編成的東西,如今不過是他指導工匠之餘的“解悶讀物”。他將那遝圖紙仔細地夾進這本殘破的書頁之中。
書房門再次被推開,這一次腳步聲重了些。一股寒意跟著卷了進來,又被屋內溫暖的氣流迅速吞噬。
“徐先生請。”方正化側身讓開,徐光啟跟著走了進來。
老先生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直裰,精神頭倒是不差,隻是臉色被寒風吹得微微有些泛紅。他鼻梁上架著標誌性的銅框小眼鏡,見到朱由檢,便想端端正正地行大禮。
“免了免了,徐先生快坐,天寒地凍的。”朱由檢隨意地揮了下手,語氣爽朗隨意,“本王這身子骨您是知道的,最受不得冷氣折騰,就指著這爐火續命呢!來人,給徐侍郎換盞熱茶!”他此刻的神態、語氣,活脫脫就是個被風寒困擾而格外厭煩繁文縟節的少年親王。
徐光啟也不強求,順勢在書案對麵的酸枝木圈椅裡坐下,接過小太監重新奉上的熱茶捂著手。那熱氣氤氳起來,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目光。
“殿下‘抱恙’在身,還喚老臣前來,必是有緊要之事?”徐光啟溫聲問道。他掃了一眼朱由檢書案上——雜亂的稿紙間有算籌、小刻刀、墨跡未乾寫著古怪算式和圖形的手劄,還有那塊奇形怪狀的烏鐵。
“咳,”朱由檢也捧著自己那杯熱氣騰騰的薑茶,吹了吹浮麵的枸杞,“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在府裡悶著,總得琢磨點東西解悶兒。前些日子翻看這本……”他拿起桌上那本夾著圖紙的破書晃了晃,封麵上《天工開物》幾個篆字斑駁難辨,“嗯,這本奇書,上麵記載的一些工巧機括,很有意思。本王閒著也是閒著,就自己胡弄了幾下。”
他把書推到徐光啟麵前,手指精準地按在夾著圖紙的那幾頁中間:“喏,就是這中間這幾頁圖樣,本王看著手癢,隨手瞎畫了些東西在背麵,想請先生帶回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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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放下茶杯,接過那本似乎飽經風霜的書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殿下聰慧過人,所思所想,必有不凡之處。”他說著便翻開了那幾頁夾了私貨的篇章。
書頁展開,幾頁墨漬新鮮得甚至仿佛還在流動的圖紙猛地撞入徐光啟的眼簾!他的手劇烈地一顫,指尖掠過紙上那極其規範圓滑的膛線剖麵圖、結構精密的燧發機構三維分解,還有旁邊標注的細小如蟻的數字:銃管旋刻深度0.015寸!彈丸重量精確到厘!火門簧力測量數據未標注單位,但從比例看絕非尋常計量)!
“殿下!這……”徐光啟猛地抬頭,蒼老的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一種駭絕的蒼白,連帶聲音都劈了岔,“這、這圖譜……這構造……”小圓鏡片後的瞳孔劇烈收縮,死死盯著朱由檢,“這絕非匠作閒書!若現世,若落於野心之輩……禍亂隻在朝夕之間啊!”他握著書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嘴唇微微哆嗦著,仿佛捧著的是一塊滾燙的烙鐵,又或是一本閻王手裡的生死簿。
朱由檢臉上刻意維持的少年人的“好奇”笑容淡了下去。他並未回答,隻是端起薑茶,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滾燙的液體順喉而下,熨帖著他此刻同樣並不平靜的心境。書房裡隻剩下火盆中竹炭燃燒時細碎的劈啪聲,以及徐光啟粗重而壓抑的呼吸。
半晌,朱由檢放下茶杯,那瓷盞落在紫檀桌麵上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徐先生,”他直視著徐光啟鏡片後驚濤駭浪尚未平息的眼睛,“此物現世,是福是禍,不在於器物本身,而在於執掌它的人心,在於用它為何事。”少年親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遠超其年齡的穿透力,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先生目光如炬,當知此物若隻藏在深府,或落於庸人之手,則與廢紙無異,甚至反成禍端。然——”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銳利了幾分,“此中蘊含的變革之力,先生亦應了然於心吧?”
徐光啟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是學貫中西、深通兵械格物之學的一代宗師,如何能不明白這些精妙圖示背後蘊藏的恐怖力量!這已超越了當下最先進的西洋火銃!這圖譜若能實現,足以顛覆戰場格局!他隻覺得手中這本破爛書籍,重逾千鈞,仿佛握住了九州山川的脈動。
“殿下的意思是……”徐光啟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
“找個妥當的人,”朱由檢的目光飄向窗外沉凝的灰白天光,“一個……真正懂得、珍視此物價值,並能明白它最終指向何方的人。一個能守住此秘,不為私欲所用,真正心向光複的人。先生心中,可有這樣的人選?”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徐光啟臉上。
“人選……”徐光啟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紛亂的心湖裡蕩開巨大的漣漪。恐懼、憂慮、一絲隱秘得連自己都幾乎不敢承認的振奮……種種情緒交織衝撞。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圖譜扉頁上一行清晰無比的楷體字上——“燧發線膛銃結構總覽——秘”。每一個筆劃都像帶著無形的鋒芒,刺得他心頭發緊。最終,一個名字如同從久埋的砂礫中浮現出來,帶著灼熱的光芒,燙過他的舌尖。
“……孫元化!”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乾澀卻篤定,“徐某敢以性命擔保其才學、心性與操守!唯此子,能解其中深意,亦不負殿下所托!”
“元化兄麼……”朱由檢微微頷首,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真切的笑意,仿佛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他手指輕點那本書:“他如今處境想必不佳,此書破舊,正好適合他這樣的‘不得誌’之人閒來翻閱……解悶。”
他把“解悶”二字咬得很重。
“先生隻需將此書帶給他。”朱由檢重新端起茶杯,“旁的話,不必多說。他若真懂……自然會懂。”他頓了頓,語氣驟然低沉嚴肅,“切記,此物事關重大,先生務必親自手交,勿托他人。隻到他一人手中!”最後幾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固有的鐵石般的重量。
“徐某……明白!”徐光啟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並未消失,反而更添了幾分死命的肅穆。他鄭重地用袖口擦了擦鏡片,重新戴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本夾著“驚雷”的破書,近乎虔誠地揣入自己寬大的棉袍裡懷中。粗糙的布料緊緊貼著那令人心驚的重量,硌得他生疼。
徐光啟離開後的書房陷入了更深一層的沉寂。方正化如同融化在角落陰影裡的一根柱子,紋絲不動。
朱由檢踱到那排巨大的書架前,目光掃過最上層一個被紅綢緊緊包裹、足有半人高的長條狀物件。那是他秘密工坊最新鑄出的一根纏著生絲的硬木“炮模”,準備寄給遠在遼東的某人。
“遼東……”他低聲自語,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書架板,“一場‘大捷’……”指尖突然停在一處凸起的木節疤上,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冷銳如刀鋒。“建奴未傷筋骨,隻怕喘過這口氣,就要露出獠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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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寒夜來得快,北風打著旋兒穿過冷清巷道的狹窄天井,發出如同嗚咽鬼哭般的尖嘯聲。西城一隅,這間被熏黑灶壁、黴濕雜物塞得滿滿當當的陋室,幾乎是借著隔壁“張記”成衣鋪透來的一點微弱光亮,才勉強能辨認出輪廓。
孫元化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土炕一角,裹著一件洗得發硬、邊角磨得油亮的舊棉袍。膝上,是他花了半年心血、改了又改的火銃草圖,旁邊散落著幾本翻得卷了邊的《泰西火攻挈要》和殘缺不全的《幾何原本》抄本翻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