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灣的夜,與京城郊外那蘊含著地火般躁動的夜截然不同。
海天一色,墨染般的深沉。唯有天際稀疏的星子與一彎殘月,投下微弱黯淡的清輝,勉強勾勒出波濤起伏的輪廓。海風呼嘯,帶著鹹腥的濕氣和初秋的寒意,卷起層層浪濤,永無休止地拍打著海岸與船身,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轟響,仿佛一頭被暫時束縛的巨獸在低沉咆哮。
在這片廣袤而危險的黑暗水域,一支艦隊正以一種看似鬆散、實則嚴密無比的陣型,錨泊在天津衛外海的主航道附近。
這支艦隊的核心,是五艘巨大的福船。其龐大的船體如同浮動的堡壘,在波穀浪峰間沉穩起伏。高聳的艏樓和艉樓在黑夜裡顯出巍峨的剪影,主桅上懸掛的並非大明水師的旌旗,而是“沈”字商號旗與幾麵看似普通的信號旗——這是它們此刻的身份偽裝。但若有精通海戰之人細看,便能察覺那側舷甲板上隱約露出的炮窗擋板,以及甲板上那些雖作水手打扮、卻行動間透著肅殺之氣、目光警惕掃視四周的精壯漢子。
更大的艦隊則分散在更外圍的海域,憑借夜色與距離隱藏形跡,如同潛伏的狼群,等待著頭狼的指令。
最大的一艘福船“海滄號”的艉樓指揮艙內,燭火通明。
沈廷揚負手立於巨大的海圖桌前。他年近三十,麵容被海風磨礪得略顯粗糲,膚色古銅,下頜線條硬朗,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鷹隼,銳利地掃視著鋪開的海圖。海圖上,從天津衛出海的幾條主要航道乃至一些隱秘的水路,都被朱砂筆細細標注。幾枚代表己方船隻的象牙小船模型,被精準地放置在關鍵節點上。
他並未穿著官服,而是一身藏青色勁裝,外罩防水油氅,腰佩一柄鑲嵌寶石的華麗彎刀——這既是裝飾,亦是殺器,更符合他此時“豪商”的公開身份。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習慣於發號施令且承擔風險的決斷氣度,已遠超尋常商人。
艙門外傳來有節奏的叩擊聲。
“進。”沈廷揚頭也未抬。
一名身著水手服、卻渾身透出乾練氣息的漢子快步走進,抱拳低聲道:“東主,京城最新鷂書。”他遞上一根細小的銅管。
沈廷揚接過,熟練地擰開,取出裡麵卷得極緊的紙條。就著燭火,他迅速瀏覽了上麵用密碼寫就的簡短訊息。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隨即嘴角勾起一絲冷冽而一切儘在掌握的弧度。
“‘明月照大江’……”他低聲重複著指令的暗號,指尖在那幾個字上輕輕一叩,“終於來了。”
他抬眼看那心腹:“傳令各船:‘蛟’已入海,‘網’需收緊。所有‘漁郎’就位,依丙字預案行事。凡意圖離港之船,無我親筆手令或持特定信物者,一律‘請’回來詳加‘檢視’。敢有衝撞抗拒者——”他頓了頓,聲音平穩卻透出不容置疑的鐵血,“以‘通倭海盜’論處,可動用一切手段,包括火炮示警,直至其失去行動能力。首要目標,攔截所有大型或行跡可疑之官船、商船,尤其是試圖南下的。”
“遵命!”那漢子眼中精光一閃,毫無遲疑,領命迅速離去。
很快,幾盞特製的、亮度遠超尋常船燈的氣死風信號燈在“海滄號”主桅上,以特定的頻率和明暗節奏閃爍起來,將命令無聲地傳向黑暗中的整個艦隊。
整支船隊仿佛一頭沉睡的巨鯨驟然蘇醒,氣氛瞬間為之一變。儘管甲板上依舊沒有太多喧嘩,但那種弓弦緩緩拉滿的緊繃感,已然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裡。炮手們悄無聲息地就位,揭開了炮衣,檢查著火繩和預裝的彈藥;水手們檢查著纜繩、鉤鐮、弓弩和登船跳板;了望塔上的哨兵瞪大了眼睛,幾乎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光亮或帆影。
沈廷步出船艙,來到艉樓甲板。凜冽的海風立刻撲麵而來,吹得他的油氅獵獵作響。他極目遠眺西方京城的方向,儘管除了無儘黑暗什麼也看不到。
八年前,他還隻是一個掙紮求存、既要應付官府盤剝又要應對海盜威脅的普通海商子弟。是信王殿下,通過隱秘的渠道找到了他,不僅提供了巨額的資金和罕見的海外情報支持,更在他家族船隊幾次瀕臨絕境時出手化解危機。殿下所展現出的對海貿、航運、乃至世界格局的驚人見識,早已讓他折服。尤其是那句“欲強國,必先重海權;黃金白銀,皆在海波之上”,更是深深震撼了他。
他明白,自己押下的不僅是身家性命,更是一個能夠擺脫賤籍身份、真正執掌一方海運、甚至青史留名的未來。而今夜,便是兌現承諾、也是證明價值的時刻。
“殿下放心,”他對著京城的方向,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有沈某在,這渤海灣便是銅牆鐵壁,絕無一艘閹黨餘孽能從此處漏網!您擎天撼地,沈某便為您鎖住這海疆門戶!”
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海浪聲單調而持久。
忽然,負責監視天津港方向的了望哨發出一聲壓抑而急促的低呼:“有動靜!三艘大船,吃水很深,正升滿帆欲出港!看旗號……像是某家官驛的,但行跡鬼祟,未曾報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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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同時,另一側了望哨也傳來訊息:“東南方向,五裡外,發現小型船隊,熄燈潛行,試圖繞開主航道!”
沈廷揚眼中寒光一閃,不驚反喜:“魚兒終於忍不住要咬鉤了。命令:‘海鷂’小隊攔截東南鼠輩;‘鎮濤’、‘破浪’二艦前出,給我‘請’那三艘官船停下來接受檢視!記住,先禮後兵,但若冥頑不靈……”他冷哼一聲,“便讓他們嘗嘗咱們‘永樂炮’的滋味!”
他口中的“永樂炮”,實則是工坊根據信王提供的圖紙和冶金技術,仿製並改良的歐式艦炮,射程、精度和可靠性遠超明軍水師現役的大部分火炮,已成為他這支“商船隊”的核心戰力。
命令下達,兩艘體型稍小但更為迅捷的福船立刻升起風帆,如同離弦之箭,劈波斬浪,向著那三艘試圖闖關的大船包抄而去。船頭新安裝的探照燈以巨大玻璃罩配合特製強光反射鏡和穩定燃燒器製成,亦是工坊的“奇技淫巧”之一)驟然亮起,兩道粗大的光柱如同天劍劃破黑暗,牢牢鎖定了目標船隻!
那三艘船顯然沒料到會遭遇如此陣仗,更沒見過這等能於黑夜中視物的“神器”,頓時一陣慌亂。船上有人試圖喊話狡辯,有人則驚慌地想要轉向。
“前方船隻立刻落帆停船!接受檢視!重複,立刻落帆停船!”洪亮的警告聲通過鐵皮卷成的喇叭筒,穿透海浪聲,清晰地傳了過去。
對方船隻遲疑著,速度稍減,卻未完全停下,似乎還在觀望和猶豫。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夜空。“鎮濤”號甲板上的一名槍手,得到指令後,冷靜地使用一支帶瞄準鏡的“崇禎元年式”線膛槍,一槍擊斷了那艘為首大船的主帆纜繩!
沉重的船帆“嘩啦”一聲滑落下來,那船的速度頓時驟減。
這一槍精準而極具威懾力,既展示了實力,又未直接傷人,尺度拿捏得恰到好處。
另外兩艘船見狀,徹底喪失了僥幸心理,慌忙落帆,停滯在海麵上,如同被猛虎盯住的羔羊,瑟瑟發抖。
“登船隊,上!”小艦指揮官果斷下令。
數條小艇被放下,滿載著武裝水手,迅速靠幫,矯健地登上了對方的甲板。短暫的喝問與對峙後,便迅速控製了局麵。顯然,這些船上即便有護衛,也遠非沈廷揚這些經曆過海上風浪、甚至暗中與海盜倭寇交過手的精銳水手的對手。
類似的場景,在附近海域的其他幾個方向幾乎同時上演。
沈廷揚坐鎮“海滄號”,不斷接收著各小隊傳來的訊息。
“報!東南小船隊已被‘海鷂’攔截,經查,試圖運載一批古玩珍奇南下,船主為崔呈秀外甥的心腹管家!”“報!西麵水道截獲兩艘鹽船,夾帶大量私銀與書信,疑似田爾耕家族產業!”“報!‘鎮濤’號回報,三艘官船內搜出多名喬裝改扮的婦孺及大量金銀細軟,初步審訊,係許顯純家眷!”
一條條捷報傳來,沈廷揚麵色平靜,心中卻波瀾湧動。殿下所料絲毫不差,這些國之蠹蟲,在末日來臨之時,果然第一時間想的便是轉移財產、護送家眷南逃,甚至可能還想勾結南方某些勢力,以圖後計!
“好,好得很!”沈廷揚撫掌冷笑,“正好一網打儘,人贓並獲!將所有俘獲船隻、人員、物資逐一登記造冊,嚴加看管!膽敢反抗者,殺無赦!”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深邃的西方,仿佛能穿透這無邊的夜障,看到那座正在經曆血火洗禮的帝都。
“李指揮使在城內犁庭掃穴,我沈某便在海上張網以待。”他心中默念,“殿下,這海上的大門,臣,為您鎖死了!”
渤海灣的波濤依舊洶湧,但這片曾經可能成為閹黨逃逸通道的海域,此刻已徹底化作天羅地網,靜待著可能出現的更大“魚兒”,無聲地支撐著京城那場決定國運的雷霆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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