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偏殿內,那筆震撼人心的巨額財富剛剛被賦予明確的去向,空氣中彌漫的震驚與亢奮尚未完全沉澱,殿外便傳來了清晰而謹慎的叩門聲。
“陛下,禮部尚書李思誠、侍郎溫體仁、儀製司郎中倪元璐於殿外候旨,呈報登基大典儀程。”方正化的聲音適時響起,如同精準的報時器,將皇帝的思緒從“錢該怎麼花”的現實考量,拉回到“如何坐上龍椅”的禮儀軌道。
朱由檢崇禎)深吸一口氣,將案上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清單推到一旁,仿佛拂去一層沾染了銅臭與血腥的塵埃。他需要切換狀態,從一個清算者、一個理財者,變回那位即將君臨天下、卻仍需遵循祖製禮法的監國親王。
“宣。”他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殿門輕啟,三位身著緋袍的禮部官員低眉順眼,魚貫而入。為首的尚書李思誠年紀較長,資曆雖老,但在魏忠賢當政時明哲保身,少有建樹,此刻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惶恐與恭順。侍郎溫體仁則依舊是那副謙卑謹慎、人畜無害的模樣,隻是眼角的餘光極其迅速地掃過殿內情形——英國公和徐光啟在座,年輕監國神色平靜,這組合讓他心中暗自掂量。最後麵的倪元璐,年紀最輕,眉宇間帶著一股尚未被官場完全磨平的清剛之氣,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以書畫和文采知名,在閹黨勢大時也未曾同流合汙,算是禮部中難得的一股清流。
三人行至禦案前,整齊劃一地撩袍跪倒:“臣等叩見監國千歲陛下)!”
“平身。”朱由檢虛抬了一下手,“是為登基大典之事?”
“回監國,”李思誠作為主官,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以明黃綾緞裝裱的奏折,恭敬呈上,“此乃禮部謹依《大明會典》、《皇明祖訓》,並參酌孝宗、世宗皇帝登基舊例,擬定的登基大典詳儘儀程,共一百零八項細則,恭請聖覽裁定。”
方正化上前接過,轉呈至禦案。
朱由檢並未立刻翻開,目光掃過三人,淡淡道:“說說概要,重點何在?所費幾何?”他直接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經曆過剛才的“抄家震撼教育”,他對“花錢”這件事變得異常敏感。
李思誠顯然準備充分,略一沉吟便流暢回道:“回監國,大典核心在於告祭。需先行告祭天地、宗廟、社稷,陛下您於皇極殿清太和殿)即皇帝位,接受百官朝拜,頒布詔書,昭告天下。其後,還需謁告奉先殿、奉慈殿,尊奉兩宮太後徽號,冊封後妃雖陛下中宮暫虛,儀程需備)等。”
他頓了頓,聲音略微提高,帶著一種程式化的讚歎:“此乃國之盛典,萬民觀瞻之所係,四海賓服之象征,故各項儀仗、器物、陳設、賜宴,務求隆重大氣,彰顯天朝威儀。禮部初步預算,需耗銀…約八萬兩。”說完這個數字,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監國的臉色。
“八萬兩?”朱由檢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想起剛才那幾十萬兩幾十萬兩撥出去的軍餉和賑災款,這八萬兩聽起來似乎不算天文數字,但聯想到萬曆皇帝一次采辦珠寶就能花費兩千四百萬兩白銀的荒唐記錄,以及眼下百廢待興、處處缺錢的現實,這筆“麵子工程”的費用就顯得格外紮眼。
他沒有立刻表態,手指輕輕敲擊著那份華麗的儀程奏折,看向溫體仁:“溫侍郎,你有何看法?”
溫體仁立刻躬身,語氣無比懇切:“李尚書老成謀國,所議儀程皆依祖製,臣並無異議。登基大典確應隆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示新朝新氣象。隻是…”他話鋒極其微妙地一轉,帶著十足的憂國憂民,“隻是如今國庫不充,陝西災情、遼東軍餉皆需急用,若能在不減損典禮莊重的前提下,於細微處稍作儉省,譬如賜宴規模、賞賜範圍略加約束,既全了禮數,亦彰顯陛下體恤民艱之聖德,則天下必更感念陛下仁心。”
這番話滴水不漏,既讚同了上司,又表達了“節儉”的立場,還將最終決定權和高帽子一起巧妙地甩給了皇帝,典型溫體仁式的圓滑。
朱由檢不置可否,目光最後落在倪元璐身上:“倪郎中,你負責儀製細則,有何想法?”
倪元璐似乎沒想到監國會直接詢問自己這個級彆較低的官員,愣了一下,隨即挺直腰板,聲音清朗而直接:“回監國,臣以為,溫侍郎所言在理。然臣觀儀程草案,諸多用度仍循舊例,甚至有萬曆朝奢靡之遺風。譬如鹵簿儀仗中,金器、絲綢耗費巨大,許多器物僅使用一次便束之高閣,實為浪費。‘禮,與其奢也,寧儉’。臣以為,大典之要,在於心誠禮備,而非器物堆砌。陛下若下旨裁減浮費,臣可立即協同同僚,擬定一份既合禮製、又省靡費的細則,預計…可節省至少三成開支。”
這話就比溫體仁實在具體得多,甚至直接給出了節省比例。
李思誠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倪元璐這話等於間接批評了他這個尚書擬定的方案不夠“儉省”。溫體仁則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麼都沒聽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朱由檢終於翻開那本奏折,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繁瑣至極的程序名稱:陳設、警蹕、傳製、鞠躬、拜興、山呼、舞蹈、就跪、祝酒、搢圭、出圭……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眼花。他心中暗自搖頭,這套流程,簡直是形式主義的登峰造極之作。
他合上奏折,發出輕輕的“啪”一聲。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李尚書。”朱由檢開口,聲音不容置疑,“祖製不可廢,大典亦不可輕。告祭天地、宗廟、社稷,皇極殿即位,頒布詔書,這些核心議程,一項不能少,儀仗依製,不可失了我大明的體統。”
李思誠剛鬆了口氣。
但皇帝的話緊接著傳來:“然而!”
兩個字,讓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一應器物陳設,可用舊者,不必新製;賜宴範圍,限於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及勳貴宗室;賞賜,依例減半。宮中及禮部相關人員,酌情賞賜,不得濫賞。”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倪元璐:“倪元璐。”
“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