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鐘鼓餘音似乎仍在紫禁城上空盤桓不散,但那場極儘威儀的典禮所帶來的震撼,已迅速被新朝第一次正式大朝會的緊張務實氣氛所取代。
皇極殿內,百官依班次肅立。與數日前那場彌漫著恐懼、觀望和不確定的朝會相比,今日殿內的空氣仿佛經過了一番無形過濾,雖依舊凝重,卻少了許多汙濁曖昧的氣息,多了一絲銳意進取的鋒芒,以及…隱藏在這鋒芒之下的、更為精細的審慎與計算。
禦座之上,崇禎皇帝已換下那身沉重繁複的袞冕,改為一套相對輕便但仍極顯威儀的常服盤龍袍,金絲織就的龍紋在透過殿門照射進來的晨光下流轉著沉穩的光澤。他並未戴冠,僅以金簪束發,麵容雖仍帶少年人的清俊,但眉宇間那沉澱下來的冷冽與掌控一切的平靜,卻讓所有敢於偷偷抬眼窺視的臣子都心中一凜,迅速垂下目光。那不再是需要華服冕旒來加持威儀的新君,他本身的存在,就已成了這大殿之中氣壓的來源。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丹陛之下。
隊列的前列,已然煥然一新。昔日被魏黨排擠、隻能屈居末流或乾脆罷官去職的徐光啟、李邦華等人,如今身著嶄新的一二品仙鶴、錦雞補服,昂然立於文官最前方。徐光啟清臒的麵容上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與專注,手指甚至無意識地微微屈伸,仿佛仍在心中演算著詔書中所提的某一項新政細則。李邦華則麵色沉肅,腰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戶部、吏部可能存在的積弊,已然進入了實乾家的角色。
勳貴隊列中,英國公張維賢依舊柱國而立,但其身後不少憑借諂媚魏忠賢而得勢的新晉勳戚已不見了蹤影,隊伍顯得精簡卻更具分量。更引人注目的,是武臣班列中,那位身著禦賜飛魚服、按繡春刀而立的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李若璉。他麵容冷硬,目光如電,毫不避諱地直視前方,仿佛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猛獸,其身上散發出的淩厲氣勢與以往錦衣衛頭目那種陰鷙貪婪的形象截然不同,無聲地向所有人宣告著這個恐怖機構的易主與新生。
而更多原本中低層的官員,或因與閹黨牽連不深得以留任,或因新政需要而被拔擢,他們臉上混雜著忐忑、興奮與小心翼翼的探究,努力適應著這驟然改變的朝堂格局。
當然,那曾被閹黨占據的許多關鍵位置留下的空缺,以及某些雖然留任卻明顯神色不屬、目光閃爍的官員,也如同華美袍服尚未及完全修剪乾淨的線頭,提醒著所有人清洗並未完全結束,陰影仍在角落蟄伏。
“有本早奏,無事退朝——”暫代司禮監秉筆太監職責的方正化,立於禦座之側,用他那特有的、不高卻極具穿透力的嗓音唱喏。
他的話音剛落,新任戶部尚書李邦華便率先手持玉笏,跨步出班,聲若洪鐘:
“臣,戶部尚書李邦華,有本奏!”
“講。”禦座上的聲音平穩傳來,帶著鼓勵。
“陛下,昨日詔書言及蠲免逋賦、清查田畝。然天下積欠繁多,田畝冊籍混亂失實已久,非強力不能推行。臣請旨,以京畿、山東為試點,由戶部選派乾員,並請錦衣衛、刑部協同,組建‘清丈指揮’,強力推行!敢有阻撓清查、隱匿田畝、欺壓小民者,無論勳戚官紳,皆以抗旨論處,依律嚴懲不貸!”
這番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頓時在朝堂上引起一陣壓抑的騷動。清查田畝觸動的是天下官紳最根本的利益,李邦華不僅要做,還要請出錦衣衛這把剛磨利的刀,其決心和狠厲程度,遠超眾人想象。許多官員臉色瞬間發白。
禦座上的崇禎神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到,隻問道:“所需錢糧、人手幾何?預期成效幾許?可能確保執行過程中,吏員不敢借此盤剝百姓,反添新害?”
李邦華顯然有備而來,立刻呈上一份詳細的條陳,並由戶部侍郎在一旁補充說明預算、人員調配及監督機製。他們甚至提出了借鑒宋代“方田均稅法”和“經界法”的某些措施,並加以改良,雖仍顯粗糙,卻已遠超這個時代常見的空泛奏議。
崇禎仔細聽著,偶爾插言詢問細節,問題都精準地切中要害,涉及具體數字、執行難點和替代方案,其思維之縝密、對實務的理解之深,讓包括李邦華在內的所有官員都暗自心驚。
最終,他略一沉吟,決斷道:“準卿所奏。條陳細則三日內呈報內閣。清丈指揮由李卿總領,李若璉。”
“臣在!”李邦華躬身領旨。
“臣在!”李若璉跨步出班,甲葉輕響,聲如金石。
“錦衣衛抽調精乾力量,協同戶部。朕要的是田畝實數,百姓實惠,而非怨聲載道。如何既達成目的,又不過度驚擾地方,這個分寸,李若璉,你需與李尚書仔細斟酌。若有差池,朕唯你是問。”
“臣遵旨!必恪儘職守,不負聖望!”李若璉轟然應諾,眼神銳利更勝之前。這道命令,不僅賦予了他權力,更明確了他的責任和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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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讓所有官員都看懂了。新君並非一味崇尚嚴刑峻法,其對執行過程的精細把控和對百姓可能遭受的“次生災害”的警惕,顯示出一種迥異於過去、難以簡單歸類為“寬”或“嚴”的務實風格。
接著,徐光啟出版,奏請設立“格物院”並改革科舉增考算學、格物等科之事。他引經據典,又結合西學,闡述實學對於強國富民的重要性。話語間難免有些老學究的磕絆,但其熱情與真誠卻感染了不少人。
崇禎聽得極為認真,待徐光啟奏畢,他環視眾人,緩緩道:“徐先生所言,乃國家強盛之基。徒持詩文,不能禦虜;空談性理,難充饑腹。格物院之事,徐先生全權負責,一應所需,內閣及戶部優先撥付。至於科舉改製…”
他頓了頓,看到下方一些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麵露不以為然之色,語氣轉為不容置疑:“…並非廢除詩文取士,而是增考實科,分額錄取。具體員額、章程,禮部、翰林院、會同徐先生及…即將到任的宋應星等,詳細議定後奏報。此事關乎國運,緩不得,亦急不得,當穩步推進。”
既展現了決心,又考慮了現實阻力,給出了緩衝和操作空間。這番處理,讓原本準備激烈反對的官員一時語塞,找不到發力點。
隨後,兵部、工部官員也依次出奏,所議皆為整軍、備械、屯田、修造等具體事務。整個朝會節奏極快,效率驚人,幾乎沒有任何空泛的道德討論或引經據典的扯皮,所有議題都圍繞著“務實”二字展開。
崇禎皇帝始終掌控著節奏,他聽得專注,問得精準,決策果斷。對熟悉的事物,往往能一針見血指出關鍵;對不熟悉的領域,則詳加詢問,並不急於下結論,展現出一種驚人的學習能力和對專業意見的尊重。
在這高效務實的氛圍中,卻有一個人,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完美的沉默與恭順。
禮部侍郎溫體仁,立於文官班列的中前位置,微微垂著頭,雙手持笏置於胸前,姿態無可挑剔。在整個朝會過程中,他未曾發出一言,未對任何一項或激進或保守的議題表露絲毫情緒,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木偶。隻是,在那低垂的眼瞼之下,其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靈敏的探針,極其隱晦地掃視著禦座上的皇帝、侃侃而談的徐光啟、李邦華、肅殺的李若璉,乃至每一個出班奏事官員的反應。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新君的偏好、新貴的風格、政策的傾向、可能受損的勢力、可資利用的機會……一點一滴,分門彆類地存入心中那深不見底的智庫之中。
朝會接近尾聲,各項議題均有所決斷,無人再奏。
崇禎皇帝緩緩起身,目光最後一次掃過全場。
“今日所議,各部院須即刻落實,不得延誤。”
“朕,不看奏章寫得如何花團錦簇,隻看實效幾何。”
“十日之期,望諸卿莫忘。”
沒有更多的訓誡,他轉身,在方正化及內侍的簇擁下,離開了皇極殿。
皇帝離去,殿中緊繃的氣氛才倏然一鬆。官員們紛紛長籲一口氣,這才發覺後背已被汗水濕透。許多人下意識地看向那些新晉的重臣,又迅速移開目光,心中五味雜陳。
徐光啟、李邦華等人迅速被同僚或下屬圍住,商討剛才議定的政務細節,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久違的、乾實事的興奮與緊迫。
李若璉則誰也沒看,按著刀,大步流星走出殿門,身後自然跟上數名氣息精悍的錦衣衛軍官,顯然已有任務在身。
溫體仁隨著人流,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臉上依舊掛著那副人畜無害的溫和表情。隻是在經過一根盤龍金柱時,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名小太監正悄無聲息地快速走向後宮方向,其步伐姿態,絕非尋常雜役。
他麵色毫無變化,繼續平穩前行,心中卻冷冷一笑。
‘方正化的人…這麼急著去報信麼?看來,咱們這位陛下,真是片刻也閒不下來啊。’
朝堂的新顏已露,而這新顏之下,多少暗流開始湧動,唯有時間方能給出答案。
第22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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