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遼東策問
皇極殿大朝會的餘韻尚未完全散去,朱紫權貴們或振奮、或忐忑、或暗自盤算的身影剛消失在重重宮門之外,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方正化便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禦階之下,對著正在揉按眉心的年輕天子微微一躬。
“陛下,徐閣老、李尚書已在平台候著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恰好隻能讓禦座上的朱由檢聽見,如同秋葉拂過地麵,不帶起一絲塵埃。
朱由檢抬起眼,深邃的眸子裡那絲屬於少年的疲憊瞬間被銳利取代,仿佛剛才那個聆聽百官山呼、接受萬眾朝拜的隻是一位精心扮演的傀儡,而真正的靈魂此刻才完全蘇醒。
“兵部職方司郎中、武庫清吏司郎中也到了?”他問,聲音裡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不容置疑的精準。
“軍已到齊,陛下。”方正化垂首回應,心中對天子事無巨細的掌控力再次感到凜然。職方司掌輿圖、邊關情報,武庫司掌軍械調配,陛下首次商議遼事便點名此二司郎中,其用意之深,絕非尋常君王臨時起意的“問策”可比。
“走。”朱由檢站起身,明黃色的龍袍下擺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讓王承恩把朕昨夜圈閱的那幾份遼東塘報帶上。”
“是。”
平台,並非什麼巍峨宮殿,不過是乾清宮與建極殿之間一處相對開闊的露天台基。此處議事,既有彆於正式朝會的隆重肅穆,又比在密閉暖閣中更多了幾分開闊和…不易被窺探的安心。秋日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將漢白玉欄杆照射得晃眼,也驅散了清晨殘留的最後一絲寒意。
徐光啟與李邦華早已肅立等候。徐光啟一身仙鶴補子緋袍,白發在陽光下如銀似雪,臉上雖帶著連日操勞的倦色,眼神卻明亮如火,那是畢生所學終於得以施展的亢奮。李邦華則如出鞘利劍,身著繡獅緋袍,腰背挺得筆直,眉宇間帶著剛從詔獄腥風血雨中殺出的煞氣,以及被新君委以重任的決然。
兩位兵部郎中則顯得拘謹許多,垂手躬身,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他們雖是部院實乾之中層,但以往這等直麵天子的機密會議,通常隻有部堂閣老才有資格參與。新帝的做事風格,顯然與過去任何一位皇帝都迥然不同。
朱由檢沒有坐上內侍早已備好的軟椅,而是直接走到平台中央,憑欄遠眺——那個方向,越過重重宮闕,是帝國的東北邊陲。
“都平身吧。”他沒有回頭,聲音隨著微風送來,“方伴伴,把輿圖掛起來。”
“遵旨。”方正化一揮手,兩名健壯內侍立刻將一幅巨大的《九邊重鎮輿圖》在特製的木架上展開。輿圖繪製精細,山川河流、衛所城堡標注詳實,但其中遼東部分,大片區域卻刺目地標注著“淪於虜”、“東虜控扼”等朱紅小字。
朱由檢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後落在那兩位郎中身上:“朕今日叫你們來,不聽空話、套話。遼東,我大明心頭之刺,每年吞嚼國庫數百萬兩銀子,葬送無數將士性命,卻愈演愈烈。朕要聽的是實話、是現狀、是症結、是可行之策。”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尤其是,建虜究竟強在何處?我大明又究竟弱在何處?彆說那些‘天兵一到,醜虜頓消’的屁話!”
最後一句粗口,讓徐光啟這等老臣都微微一怔,李邦華眼中卻閃過一抹快意。兩位郎中更是嚇得一哆嗦,頭垂得更低了。
李邦華率先踏出一步,拱手道:“陛下垂詢,臣等敢不竭誠。邦華以為,建虜之強,首強於軍製。八旗製度,兵民合一,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其騎兵來去如風,悍不畏死,野戰銳利無匹。反觀我大明,軍戶製敗壞已久,衛所兵羸弱不堪戰,九邊精銳亦多被將門私役,吃空餉、克軍餉之事屢禁不絕,戰兵實則不足額,士氣低迷。此一弱也。”
“接著說。”朱由檢麵無表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漢白玉欄杆。
職方司郎中深吸一口氣,知道表現的時候到了,鼓起勇氣接口:“稟陛下,建虜之強,其二在於情報。其利用晉商、潰兵、乃至被擄邊民,對我大明虛實,尤其各鎮將領脾性、兵力部署、糧草轉運,往往了若指掌。而我軍對虜情,多依賴夜不收哨探,風險極大,所得時常滯後甚至謬誤。此番…此番魏逆當權時,更曾有多名忠勇夜不收因探得真消息觸怒閹黨而遭構陷,致使遼東情報幾近癱瘓…”他說到後麵,聲音漸小,冷汗滲出。
朱由檢眼神一寒,但沒有發作,隻是看向武庫清吏司郎中。
那郎中一個激靈,連忙道:“陛下,其三在於軍械!建虜原本弓馬嫻熟,近年卻愈發重視火器。寧遠、寧錦之戰,我軍憑紅夷大炮固守挫敵,然虜賊亦學去不少。他們擄掠我大明工匠,甚至重金引誘邊鎮劣匠叛逃,如今已能自鑄‘紅衣大將軍炮’仿製紅夷大炮),雖質量仍遜於我,然數量增長極快。且其鐵甲鍛造精良,韌性足,而我軍軍械…工部撥付之火銃,炸膛頻發,甲胄厚重而不禦箭矢,刀槍易折…各省軍器局貪腐成風,所造之物多為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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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此時長歎一聲,語氣沉痛地補充:“陛下,臣在天津練兵時便深有體會。朝廷撥銀製造的火器,十之三四不堪用。且規製雜亂,彈藥往往不能通用。一門炮有一門炮的彈子,一支鳥銃有一支鳥銃的鉛子,打起仗來,何其謬哉!此非僅工匠之過,實為製度之弊,監管之失!”
朱由檢沉默地聽著,臉色平靜,但敲擊欄杆的指尖已悄然停下,緊緊扣住了石沿。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幅畫麵:現代化、標準化、流程化的兵工廠,流水線上精良一致的零件,以及…物理課本上那些嚴謹的公式與定律。現實的巨大落差,像一盆冰水,澆熄了登基以來些許的誌得意滿,卻讓改革的決心燃燒得更加冰冷而熾烈。
“所以,”他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建虜是學了我們之長,補了其野戰之短。而我大明,則是既失了太祖、成祖時野戰攻堅的銳氣,連最後倚仗的堅城利炮,也快要被人家趕上甚至超越了?每年幾百萬兩銀子,就養出了這麼個結果?”
平台上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天子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割開了所有人都不敢輕易觸碰的膿瘡。
良久,朱由檢才再次開口,語氣轉為冷靜:“既然如此,諸卿以為,當前方略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