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稅改密議,一條鞭法
文華殿的家宴餘波未散,福王那“祖製不可輕變!”的咆哮仿佛還在梁柱間嗡鳴。但乾清宮西暖閣內的氣氛,卻與之截然不同。這裡沒有美酒佳肴,沒有宗親貴胄,隻有跳動的燭火、鋪滿案幾的圖表賬冊,以及幾張凝重的麵孔。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舊紙張的微塵味,以及一種近乎凝滯的、唯有最高決策層才有的沉重壓力。崇禎帝朱由檢以下稱崇禎)已褪去宴飲時的溫和外衣,身著常服,目光如炬,指尖點在一張巨大的《大明兩京十三省略圖》上,那上麵用朱筆和墨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與數字,宛如一位主帥在審視關乎國運的戰場沙盤。
戶部尚書李邦華、錦衣衛指揮使李若璉肅立一旁,此外還有一位麵色黧黑、風塵仆仆的中年官員,乃是剛從南直隸調回,以清廉剛直、精通錢穀著稱的戶部清吏司郎中王正誌。閣臣徐光啟也在場,他雖主要負責科技農業,但稅製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帝亦需他這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型官員坐鎮支持。
“福王叔他們,看到的是一年三百多萬石糧食流入了宗室的口袋。”崇禎的聲音平靜,卻帶著冷硬的質感,仿佛在敲擊一塊生鐵,“而朕看到的,是山西本省存留糧一百九十二萬石,卻要承擔三百一十二萬石的宗室祿米!是湖廣、江西、浙江等魚米之鄉,每年需要額外漕運多少糧食去填這個無底洞?這其間,又有多少損耗、多少腳價、多少經手官吏的層層盤剝?”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李邦華和王正誌:“李卿,王卿,你們是管錢袋子的。告訴朕,拋開宗室這塊最大的頑疾不談,我大明如今的稅製本身,症結何在?一條鞭法施行至今數十年,為何仍是舊疾未去,新弊又生?”
李邦華與王正誌對視一眼,由李邦華率先開口,語氣沉痛:“陛下明鑒。萬曆年間張江陵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將徭役折銀並入田賦征收,計畝征銀,初衷確是好的,簡化了稅製,減少了中間環節。然……數十年下來,其弊已深。”
他深吸一口氣,條分縷析:“其一,鞭外有鞭,條外有條。一條鞭法本已將大部分正雜稅役合並,然近年來,因遼東戰事、各地剿匪,加征之‘遼餉’、‘剿餉’、‘練餉’層出不窮,皆在條鞭之外另行加派,百姓負擔實則倍增!”
“其二,官紳優免,積弊如山!有功名者可免徭役,官員士紳之家借此大肆兼並土地,卻將稅賦轉嫁於無地少地之貧民。臣粗略估算,天下田畝,至少有三成以上詭寄、投獻於官紳名下,逃避稅賦!此乃國帑流失之大端!”
“其三,銀貴穀賤,小民破產。一條鞭法要求納銀,然百姓手中無銀,唯有賣糧換銀。每逢征稅時節,奸商豪強便聯手壓低的糧價,抬高銀價,穀日賤而銀日貴,百姓往往需賣去數倍之糧,方能完稅,實則苦不堪言!”
“其四,胥吏如虎,上下其手。稅則看似統一,然丈量、核算、征收各個環節,胥吏皆可從中舞弊。畝數可以少報,等則可以抬高,銀兩成色可以挑剔……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層層盤剝,民怨沸騰!”
李邦華每說一條,崇禎的臉色便沉下一分。這些情況,他憑借曆史知識早有預料,但由戶部尚書親口證實,其嚴重性依然觸目驚心。
王正誌適時補充,聲音帶著南方口音,卻異常清晰:“陛下,李部堂所言句句屬實。臣在南直隸所見,更是觸目驚心。蘇鬆常鎮等府,膏腴之地,然稅冊混亂,田畝不清,富者田連阡陌而稅糧無幾,貧者無立錐之地卻需承擔重稅。甚至有‘產去稅存’之怪象,百姓田產早已賣於他人,稅賦卻仍原主承擔,直至破家蕩產!此非征稅,實為通民為匪,驅民為盜!”
一直沉默的李若璉此時也開口,聲音冷冽如刀:“陛下,錦衣衛暗查各地,所獲情報與二位大人所言吻合。地方豪強與胥吏、甚至部分官員勾結,瞞報田產、轉嫁稅負之事極為普遍。其手段隱蔽,已成體係。若要清丈,必觸其逆鱗,恐生事端。”他這話既是預警,也表明了錦衣衛已做好準備。
崇禎閉上眼,手指用力按壓著眉心。暖閣內靜得能聽到蠟燭燃燒的劈啪聲。他仿佛能看到一幅畫麵:貪婪的胥吏在鄉間咆哮,破產的農民在哭泣,官紳的莊園卻在不斷擴大,倉庫裡堆滿了本應屬於國家的糧食和白銀……而九邊的將士,卻可能因為缺餉而挨餓受凍,甚至嘩變!
“弊政猛於虎,貪腐蠹國基!”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已沒有絲毫猶豫,隻有破釜沉舟的決絕,“祖宗之法若已淪為蛀蟲啃噬社稷的工具,那便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一條鞭法是個好架子,但裡麵的腐肉,必須挖乾淨!”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兩個區域:“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全麵鋪開恐生大亂。李卿,王卿,朕意已決,就以北直隸京畿)、南直隸蘇鬆府,兩地為首批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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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是這兩地?”崇禎自問自答,目光銳利,“北直隸,天子腳下,勳貴、皇莊、官紳雲集,積弊最深,阻力最大!但正因如此,一旦在此成功,則天下震動,再無不可為之事!可為天下範!”
“蘇鬆府,乃天下財賦重地,稅源最豐,亦是最亂!若能在此理清賬目,則可供複刻之經驗最多,收獲亦最大!可謂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他看向李若璉:“李指揮使!”
“臣在!”
“著你錦衣衛,從退伍之神機新軍中,遴選家世清白、識字、忠誠可靠之老兵;再從國子監及各地府學中,招募一批通曉算學、有誌於實務之年輕吏員。兩者混合,組建‘清丈工作隊’!由你進行為期一月的緊急培訓,教授新式測量法、記錄法、算術法,更要嚴明紀律!告訴他們,他們是朕的欽差,是下去為朕、為大明清理田畝,丈量公平的!膽敢舞弊者,軍法從事!朕許你先斬後奏之權!”
“臣,領旨!”李若璉眼中精光一閃,躬身應命。用退伍軍人,因其受過嚴格紀律訓練,忠誠度高;用年輕吏員,因其有知識,少受官場舊習汙染。兩者結合,是一把前所未有的快刀。
他又看向李邦華和王正誌:“李卿,王卿,由戶部總攬,製定新則例。試點區內,將所有正稅、雜稅、乃至新近加派之餉,全部合並,計畝征銀!徹底貫徹一條鞭法精神,不得再有額外加征!”
“丈量之後,重新造冊,‘攤丁入畝’!將丁銀人頭稅)攤入田畝之中,與田賦一並征收。有田者納稅,無田者不納丁銀!此舉或可稍蘇小民之困!”
“製定統一之‘魚鱗圖冊’與‘賦役黃冊’,格式、算法皆需統一!戶部要派員巡回核查,新冊一旦製定,即刻呈報朕處存檔,以防地方篡改!”
“清丈期間,朕會令都察院禦史及錦衣衛密切監控,凡有豪強阻撓、官吏舞弊者,無論涉及何人,背景多深,一律嚴懲不貸!”
崇禎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釘子砸入木頭:“記住,我們清的不僅是田畝,更是吏治,是民心,是我大明的國運!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李邦華和王正誌聽得心潮澎湃,又感到肩頭壓力如山。他們深知,這看似隻是稅務技術改革,實則是向整個舊的利益分配體係發起的總攻。皇帝這是要用兩支奇兵退伍兵+青年吏員),直插帝國財政痼疾的最深處。
“臣等……必竭儘全力,以報陛下!”兩人深深頷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風險,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一個真正廓清寰宇、再造稅基的機遇。
徐光啟撫須沉吟道:“陛下,清丈田畝,測量為首要。格物院可抽調精於算學、幾何之人,協助培訓吏員,並研製、校準標準丈量器械,力求精準統一。”他始終是從技術角度思考問題。
“準!”崇禎點頭,“此事便由徐先生協調格物院協助。”
部署已定,眾人告退。暖閣內隻剩下崇禎和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的方正化。
崇禎踱步到窗前,推開一絲縫隙,寒冷的夜風瞬間湧入,讓他精神一振。窗外紫禁城的重重殿宇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如同盤踞的巨獸,而在這巨獸的體內,一場深刻的手術即將開始。
“方正化。”
“奴婢在。”
“你說,朕這般舉動,是不是有點像……嘉靖爺爺當年要搞‘皇莊清查’那般?”崇禎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乾的問題。
方正化心中一驚,嘉靖帝的清查皇莊最終因阻力巨大而不了了之,還鬨得朝野洶洶。他小心翼翼地道:“主子爺聖心獨運,非常人可測。然主子爺手握新軍,又有格物之利,更兼……更兼決心之堅,恐非前朝可比。”
崇禎笑了笑,笑容裡沒有溫度:“嘉靖爺爺當年,是想從皇親國戚嘴裡搶食,充實自己內帑,結果碰得頭破血流。朕今天,是要從天下所有的蛀蟲嘴裡搶食,用來強軍、富民、鞏固這大明江山!”
他關上車窗,語氣變得冰冷而堅定:“所以,他們最好祈禱清丈順利。若不然,嘉靖爺爺當年沒做成的事,朕不介意……用更徹底的方式來完成。”
方正化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他深深低下頭:“奴婢……明白了。”
夜色更深,乾清宮的燈火長明。一場無聲的戰役,已在紙麵地圖和密令調兵中,拉開了序幕。它的刀鋒,將比任何戰場更冷,也更接近這個帝國衰敗的心臟。
第24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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