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幾日平靜,讓張家後院的那片綠色愈發顯得珍貴。番薯藤蔓肆意伸展,葉片肥厚,長勢之好,遠超張遠聲的預期,成了壓抑環境中唯一亮眼的色彩。趙武和石頭也更加融入,夜間值守,白日裡還會幫著張守田打理一下家中雜務,雖言語不多,但一種基於共患難的默契已悄然形成。
然而,這脆弱的平靜並未持續多久。
這日晌午,裡長趙守財又來了。與上次催稅時的倨傲不同,他臉上帶著幾分公事公辦的嚴肅,又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和無奈。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吊兒郎當的幫閒。
“守田啊,”趙守財清了清嗓子,沒有進院,就站在門口,從懷裡掏出一張蓋著官印的告示文書,在張守田麵前晃了晃,“縣衙戶房剛下的嚴令,‘清查流寄人口,嚴防疫病源流’。眼下這時疫鬨得人心惶惶,上頭有令,各鄉各裡,凡是無戶籍、無本地保人收留的流民,一律要登記造冊,或驅離出境,或送官處置,以防滋生禍亂,擴散疫氣。”
他話鋒一轉,目光似無意般掃過張家院子,尤其在柴房方向停留了一瞬:“我聽村裡有人反映,說你家近來……好像有生人麵孔出入?守田,這可是頂風犯事啊,哥哥我也很難做。”
張守田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心裡瞬間冒出了冷汗。他最怕的事情還是來了!王家果然從這最要命的地方下了刀子!
“趙、趙裡長,那……那是俺家新雇的短工,幫著看院子、乾農活的,不是白住……”張守田聲音發顫,試圖解釋。
“雇工?”趙守財身邊的幫閒陰陽怪氣地插嘴,“啥來路的雇工?有身牌文書嗎?哪的人啊?眼下這光景,誰敢亂雇來曆不明的人?萬一帶了疫病,誰擔待得起?”
張守田被問得啞口無言,冷汗直流。
就在這時,張遠聲聞聲從屋裡出來。他先是禮貌地向趙守財行了個禮,然後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聲音清晰而鎮定:“趙叔公,您說的在理,防時症是頭等大事。”
他先肯定了對方,然後話鋒一轉:“可是叔公您想,若真按告示所說,將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全都強行驅趕到荒郊野外,他們無衣無食,餐風露宿,豈不是更容易病倒?病倒了無人管,豈不是更大的疫病源頭?學生覺得,官府的本意是防疫,而非製造更多的病人。讓他們有個固定居所,有口飯吃,有活計乾,反而便於管束,不容易生亂,也更不易染病傳病。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他一番話,邏輯清晰,甚至隱隱扣住了“體恤上意”的高帽,讓趙守財一時無法反駁。
張遠聲趁熱打鐵,稍稍壓低了聲音:“再者,後院種的那點東西,是府城勸農官李大人親自吩咐試種的,說是關乎將來農事大局。李大人再三叮囑要好生看護,若是因人手短缺、看護不周出了岔子,耽誤了李大人的公務……我們小民吃罪不起倒是小事,就怕李大人麵上也不好看。您說呢,趙叔公?”
他再次抬出了李崇文這塊“虎皮”。趙守財的臉色變了幾變,他既怕得罪暗中施壓的王家,更怕真的擔上破壞“官麵事務”的乾係。他沉吟半晌,最終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不少:“唉,守田啊,不是我不近人情。實在是上命難違……這樣吧,人,我可以暫時不上報。但你們務必嚴加管束,絕不能生出任何事端!還有……這上下打點、疏通關節,總得……唉,你明白的。”
最後一句,已是赤裸裸的索要好處。張守田心中憤懣,卻不得不點頭哈腰,表示明白。周氏默默回到屋裡,摸索了半天,最終還是將藏著的那點可憐積蓄又拿出了一些,忍痛交給了趙守財。
打發走了裡長,張家小院陷入一片沉寂。雖然暫時渡過了危機,但每個人都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光是“身份”這個問題,就像一把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懸在趙武、石頭和整個張家的頭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裡長帶來的恐慌還未散去,村裡關於時疫的謠言就變成了殘酷的現實。村東頭的老光棍孫瘸子,突然發起高燒,上吐下瀉,不過兩天工夫,人就沒了氣息。死狀淒慘,村裡人人自危,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各村開始自發地堵塞道路,隔絕往來。
蘇郎中家的藥爐日夜不熄,煙氣繚繞,但他個人的力量麵對洶湧的疫情,無疑是杯水車薪。很快,人們看到蘇郎中的女兒,那個平時沉靜少語的蘇婉,也開始戴著麵紗,提著藥箱,跟隨父親出入病家,她冷靜沉穩的身影,在一片恐慌中顯得格外醒目,也讓人心生敬佩。
張遠聲深知疫情的可怕。他不能再等待。他找來姐姐張小漁,低聲吩咐了一番。
不久後,張小漁提著一小捆乾柴和一罐燒開後又放涼的白開水,送到了蘇家院子門口,遠遠地放下。“婉姐姐,我娘說你們熬藥辛苦,讓送點柴火和水來。”張小漁按照弟弟教的話說道,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一張折好的粗紙,“這…這是聲哥兒寫的,他說或許…或許對防時症有點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蘇婉正疲憊地揉著額頭,聞言有些詫異。她走過來接過東西,尤其是那張紙,展開一看,上麵用稚嫩卻工整的字跡寫著幾條建議:“一、病者穢物,務以深坑厚埋或烈火焚之,切不可棄於河溝路旁。二、汲水需在上流,汙物處理必在下流,遠離水源。三、照看病者後,需以熱水、皂角反複搓洗手麵,其衣物具碗筷,皆以開水滾燙。四、可多焚艾草、蒼術,煙熏屋舍,可避疫氣。”
這四條建議,條理清晰,直指時疫防控的關鍵——隔離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其中體現出的理念,遠超這個時代普通人甚至許多郎中的認知!
蘇婉拿著紙條的手微微顫抖,疲憊的眼中猛地爆發出震驚與難以置信的光彩。她猛地抬頭看向張小漁:“小漁,這……這真是聲哥兒寫的?他如何得知這些?”
張小漁被問得有些慌,支吾道:“他…他說是以前聽一個遊方老郎中說的……”
蘇婉不再多問,她看著那紙條,又看看遠處張家方向,眼神變得極其複雜。她立刻意識到這些建議的巨大價值。“小漁,替我多謝聲哥兒!這些……非常有用!”她鄭重地說,隨即立刻轉身,拿著紙條去找父親商議。
很快,這些建議經過蘇郎中的斟酌和認可,被簡化成口語,通過蘇家之口,開始在願意相信他們的村民中小範圍傳播。雖然大多數人仍將信將疑,但終究是播下了一顆科學的防疫種子。
後院角落裡,番薯藤蔓鬱鬱蔥蔥。趙武默默地將一根削尖了的硬木長棍放在順手的地方,低聲對正在觀察葉片的張遠聲道:“東家,村裡……開始死人了。”前院,張小漁小跑回來,臉上帶著一絲紅暈和激動,低聲道:“聲哥兒,婉姐姐她……她讓我謝謝你,還說,想問問你,那燒水燙衣物的法子,具體要怎麼做才好?”張遠聲直起身,望向院外,目光沉靜。腳下的土地孕育著未來的希望,但眼前的世界,卻正在被恐懼和死亡籠罩。
喜歡晚明從關中田畝開始請大家收藏:()晚明從關中田畝開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