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發民夫的正式公文,最終還是像一道催命符,落在了裡長趙守財的案頭。名單上,“墾荒社”的青壯名字赫然在列,尤其是趙武、石頭等流民出身者,幾乎一個不落。
王管家親自來了裡長家一趟,什麼也沒多說,隻留下一包沉甸甸的銀子,和一句陰惻惻的話:“趙裡長,王員外盼著這批民夫早日上路,為朝廷效力呢。”
趙守財坐在空蕩蕩的堂屋裡,對著名單和銀子,唉聲歎氣,左右為難。一邊是王家的威逼利誘,一邊是張家那邊隱約的壓力尤其是那位府城的李大人和鄉親情麵。他隻能采取拖字訣,但期限一日日逼近,壓力與日俱增。
墾荒社內,剛剛提振起來的士氣又被巨大的不安籠罩。雖然張遠聲承諾會照顧家小,但誰都知道那徭役的苦楚和危險,無異於九死一生。
張遠聲表麵鎮定,指揮著夏耘除草、追肥灌溉,內心卻如同火燒。他派去府城打探消息的人回報,李崇文大人確實外出公乾,歸期未定。
就在期限前最後三天的午後,一輛風塵仆仆的騾車,在幾個隨從的護衛下,悄無聲息地駛入了張家莊的地界。車子沒有進村,直接停在了村東那片廣闊的田地邊。
車簾掀開,李崇文走了下來。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官袍,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立刻迸發出銳利而激動的光芒。
他沒有理會聞訊趕來的裡長和任何人的迎接,而是像著了魔一般,快步走入田埂之間。
時值盛夏,番薯藤蔓鋪滿了壟溝,綠浪翻滾;玉米杆子已有半人高,寬大的葉片迎風招展,吐出稚嫩的雄穗;土豆植株鬱鬱蔥蔥,地表看不到什麼,但李崇文知道,希望就在那泥土之下。
他蹲下身,近乎顫抖地撫摸著一片番薯葉,又輕輕扒開玉米根部的土壤查看墒情,嘴裡不住地喃喃自語:“成了…真的成了…長勢竟如此之好…”
他看到田地間勞作的社員,雖然大多麵黃肌瘦,衣衫襤褸,但精神頭卻足,除草施肥,各有分工,井然有序。幾個半大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後捉蟲,還有老人坐在田頭樹蔭下編織草簾。
這哪裡是災荒年景下絕望的饑民?這分明是一幅生機勃勃的“農耕勤勉圖”!
“李大人!”張遠聲得到消息,飛奔而來,臉上混合著驚喜和焦慮,額上滿是汗水。
李崇文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張遠聲的胳膊,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遠聲!你…你真是做到了!這莊稼…這景象…太好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大人,”張遠聲來不及寒暄,急切地說道,“莊稼是好,但眼下社裡遇上大難了!”他迅速將征發徭役、名單針對墾荒社、期限將至的情況和盤托出。
李崇文的臉色瞬間從激動的潮紅變為官威十足的沉肅:“豈有此理!荒廢農時,毀壞稼穡,此乃動搖國本之舉!帶我去見你們裡長!”
趙守財早已候在一旁,嚇得腿肚子發軟,連忙上前作揖:“下官…小吏不知李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李崇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指著眼前的田地,厲聲道:“趙裡長!你可知此地乃是西安府勸農司備案在冊的‘新式農法試種重地’?此地所產,所獲經驗,關乎府尊大人乃至朝廷的農政大計!眼下正是田間管理最緊要的關頭,你竟要將其主要勞力儘數征發?若是導致試種失敗,耽誤了朝廷大事,你這小小的裡長,有幾個腦袋夠砍?!”
這一頂“破壞朝廷大計”的天大帽子扣下來,趙守財頓時麵無人色,冷汗涔涔,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大人明鑒!大人明鑒!小吏糊塗!小吏萬萬不敢!都是那王家…是那王家逼迫…”
“哼!”李崇文冷哼一聲,“本官不管誰人逼迫!即刻起,張家莊所有勞力,一律以保障此次試種為第一要務!征發之事,暫緩!待秋收之後,再行議處!若有誰再敢從中作梗,休怪本官行文縣衙,從嚴查辦!”
“是是是!小吏遵命!小吏這就去回複上官,說明情況!”趙守財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跑了,心中已將王家罵了千萬遍。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全社。壓抑在人們心頭多日的巨石驟然落地,狂喜的歡呼聲在田野間爆發開來!
當天下午,李崇文在張家堂屋,鄭重其事地展開一份空白的公文紙,親自磨墨揮毫。
筆走龍蛇之後,他蓋上了那方代表著西安府勸農司權威的朱紅大印。
他將這份墨跡未乾的文書,雙手遞給了張遠聲。
張遠聲接過,隻見上麵寫道:“茲特聘張家莊民張遠聲,為西安府勸農司特聘農師,委其總管張家莊新式作物試種一切事宜,一應人等,皆需配合。此令。”落款是李崇文的官職和姓名,以及那枚鮮紅的官印。
“遠聲,”李崇文神色鄭重,“此非朝廷正式官身,卻亦代表官府信用。有此文書,地方宵小當不敢再明目張膽欺壓於你。望你不負所托,精心農事,秋收之時,本官希望能看到一份足以呈送府尊案前的豐碩成果和詳實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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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聲緊緊握著那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紙,心潮澎湃,深深一揖:“小子定當竭儘全力,不負大人厚望!”
李崇文又吩咐隨從取出兩封銀子:“此乃二十兩俸銀,是你這‘農師’首年俸祿。望你用好此銀,於公於私,皆有所益。”
次日,李崇文在離開前,讓張遠聲召集全體社員。當著數百人的麵,他再次高聲宣布了對張遠聲的任命,並勉勵大家安心生產,遵守社規。
人群沸騰了!人們看著站在李大人身旁、手持蓋官印文書的少年,眼神裡充滿了敬畏、感激和前所未有的希望。
王員外在家中得知消息,當場摔碎了心愛的茶盞,臉色鐵青,半晌說不出話來。王管家更是麵如死灰,他們知道,從此以後,他們和張家,已經不再是一個層麵的對手了。
送彆李崇文後,張遠聲並未沉浸在喜悅中。他立刻將那二十兩俸銀交給陳老入庫,明確規定此銀為“社內公帑”,用於購買農具、種子或救助急難。
夜晚,趙武來到書房,低聲問:“東家,如今有了官身,護社隊…還要練嗎?”
張遠聲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清醒而銳利:“更要練!而且要練得更好。王家絕不會甘心,明的不敢,暗地裡的手段隻會更多更毒。咱們的力量,必須配得上這名號,才能守住這份基業。”
他頓了頓,看向桌上李崇文留下的幾本農書和一份要求秋後上報的“條陳格式”。
“而且,咱們的眼界,也不能隻盯著張家莊了。”他輕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期待。
微弱的油燈下,那枚朱紅的官印仿佛在紙上燃燒,照亮了一條全新的、更加寬闊卻也必然更加艱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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