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月暗星稀,風寒露重。關中大地浸沒在一片墨色裡,唯有張家新起的糧垛,在微弱天光下勾勒出沉甸甸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引來了四方窺伺的餓狼。
張家正屋內,油燈的火苗被門縫擠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將趙武臉上那道新愈的疤映得明暗不定。他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冰,砸在了張守田的心口,讓這位老實巴交的莊戶漢子臉色霎時慘白,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磨得發亮的旱煙杆,指節泛白。
“山…山匪?王家…真就…真就一點活路都不給嗎?”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那不是單純的害怕,更是一種被逼到絕境、信念崩塌後的茫然與憤怒。幾代人的謹小慎微,辛苦操持,竟換來如此絕戶之計!
“爹,活路是靠自己殺出來的,不是求來的。”張遠聲的聲音冷靜得不像一個總角孩童。他站起身,身形雖小,卻自有一股沉凝的氣度,目光掃過趙武和陳老,“哭嚎無用,慌亂更會招致滅亡。趙叔,消息來源可靠否?匪眾多少?預計何時至?”
“刁五醉後所言,我那線人拚死回報,應當不假。人數約摸十數騎,皆是北山黑雲寨的積年老匪,心狠手辣。看時辰…怕是就在下半夜。”趙武語速極快,條理清晰。
“來不及報官,亦不可指望鄉鄰自發禦匪。”張遠聲眼神銳利,瞬間做出決斷,“趙叔,依先前議定的‘第二案’行事!通知所有社員,即刻起身,婦孺老弱,全部轉移至後山那座廢棄的獾子洞,那裡更隱蔽,洞口狹窄,易守難攻!你帶護社隊,於進莊要道、我家院落四周,布設陷坑、絆索。動靜要小,動作要快!”
“陳老,您德高望重,請您協助組織轉移,務必井然有序,不得發生踩踏。將所有火把、燈籠帶上山,於洞外險要處點燃,以為疑兵!”“蘇婉姐,”他看向一旁的少女,“煩請你帶上藥箱,隨隊上山,設立救護之所。自身安危為重。”
命令一條條發出,清晰冷峻,如軍令一般。屋內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慌亂稍定,立刻依令行事。
張守田看著兒子,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他猛地將旱煙杆往腰後一彆,挺直了常年被勞作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啞聲道:“聲兒,爹…爹能做啥?爹不會使刀…”
張遠聲看向父親,眼神複雜,卻無絲毫輕視:“爹,您和我,留在這裡。這裡是根。根若動了,人心就散了。您去灶房,將那口最大的鍘刀卸下來,磨利了,就放在這堂屋門口!”
鍘刀!那是用來鍘草喂畜的沉重鐵器,並非兵刃,但此刻,它象征著最原始、最決絕的抵抗意誌。張守田聞言,眼中掠過一絲恐懼,隨即被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取代。他重重一點頭,二話不說,轉身就奔向灶房,那步伐竟有了幾分鏗鏘之意。
整個張家莊在黑暗中無聲地動員起來。沒有哭喊,隻有壓抑的指令和急促的腳步聲。長期集體生活形成的秩序顯現威力,社員們扶老攜幼,沉默而迅速地向後山獾子洞轉移。趙武帶著護社隊的青壯,如同夜行的豹,熟練地利用地形布置著各種簡易卻致命的障礙。
張守田果然將那口巨大的鍘刀卸下,就著月光,在院中的磨石上“霍霍”地磨著,火星偶爾濺起,映亮他緊繃的、混合著恐懼與決絕的臉龐。他不會武藝,但莊戶人家有力氣,有被逼到絕境後迸發出的、守護妻兒的血性!他將磨好的鍘刀拖到堂屋門檻內,那冰冷的鐵腥味,竟讓他奇異地鎮定下來。
張遠聲則安靜地坐在屋內陰影裡,手邊放著一根堅硬的櫟木門閂,和一把蘇婉留下的、用於切割草藥的鋒利小刀。他在計算,在推演,將所有變量納入考量。
子時正刻,萬籟俱寂之時,村口傳來了雜遝的馬蹄聲,如同悶鼓,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來了!
黑暗之中,匪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顯現。預期的悄無聲息變成了猝不及防的陷阱!“啊——!”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竹簽陷坑發出了第一聲怒吼。“哐哐哐!!”“咚咚咚!!”“殺匪啊!官兵圍莊了!!”預先布置的鑼鼓盆缽同時敲響,護社隊員們的怒吼從四麵八方傳來,聲浪瞬間吞噬了小小的村莊。
匪徒大亂,驚疑不定。趙武看準時機,一聲令下,竹箭從黑暗角落呼嘯而出,雖不致命,卻進一步加劇了混亂。
“衝進去!殺了正主!”有匪徒試圖直搗黃龍,翻越並不高的院牆。
院內,張守田聽到牆頭異響,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他猛地舉起那口沉重的鍘刀,雙手緊握長柄,因為過度用力,手臂劇烈顫抖,卻死死對著牆頭方向。他嘶聲大吼,聲音因恐懼而變調,卻蘊含著不容錯辨的瘋狂:“來啊!狗日的!來一個!俺鍘一個!”
那把碩大、猙獰、閃著寒光的鍘刀,在微弱的月光下極具視覺衝擊力。剛剛翻牆落地的匪徒乍見此景,也被這不要命的架勢和奇門“兵刃”駭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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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爹!低頭!”張遠聲的聲音從側後方響起。張守田下意識一矮身。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靈貓般竄出,手中的櫟木門閂用儘全力,狠狠掃在那匪徒的膝蓋側後方!
“呃!”匪徒吃痛,身體一歪。幾乎同時,張遠聲另一隻手中的草藥小刀精準而狠辣地遞出,不是劈砍,而是直刺,深深紮入那匪徒的大腿!——這是他反複思量過的,以最小的力氣造成最大殺傷的方法。
匪徒慘嚎一聲,倒地翻滾。張承恩被眼前的血腥刺激,眼睛瞬間紅了,狂吼一聲,竟雙手掄起鍘刀,用鍘草的方式朝著地上翻滾的匪徒猛砸下去!雖未鍘中,但那沉重的刀頭砸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塵土飛揚,威勢駭人!
另一名隨後翻入的匪徒被這陣勢徹底嚇住,眼見同伴倒地慘嚎,一個老漢狀若瘋虎揮舞著巨型鍘刀,一個孩童下手狠辣如毒蛇,哪裡還敢上前,發一聲喊,竟又手忙腳亂地翻牆逃了出去!
前門的戰鬥也接近尾聲。匪首被竹簽所傷,又被趙武帶人圍攻,很快被製服。其餘匪徒見事不可為,又聽得院內同伴慘嚎,以為真有埋伏,頓時鬥誌全無,拋下傷亡者,狼狽逃竄。
鑼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宣告勝利。趙武帶人衝進院子時,隻見張守田兀自雙手緊握著鍘刀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眼神卻亮得嚇人。張遠聲正冷靜地從匪徒腿上拔出自己的小刀,在其衣服上擦淨血跡。
“東家!老爺!你們…”趙武看到地上慘叫的匪徒和那口染血的鍘刀,麵露驚異。“無事。”張遠聲打斷他,語氣平靜無波,“審,分開審,尤其是那個領頭的,還有,王家人必然有參與,撬開他們的嘴。我要知道一切。”
他的目光越過院牆,望向王家大宅的方向,冰冷如這深秋的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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