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秋日的薄霧,照亮了張家莊打穀場上狼藉的昨夜痕跡——凝固的血跡、散亂的蹄印、折斷的竹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鐵腥和塵土味,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肅穆和緊繃的活力。
社員們早已被組織起來,婦孺負責清掃,青壯則在趙武的指揮下,加固工事,清點繳獲。四具山匪的屍體被草席覆蓋,擱置一旁;三名受傷被俘的匪徒,包括那個腳掌被竹簽刺穿、麵色灰敗的匪首“黑毛熊”,被結實的麻繩捆成了粽子,由護社隊精銳日夜看守。從他們身上搜出的十幾把豁口腰刀、些許散碎銀兩,以及一匹瘸了腿的駑馬,都堆放在場院中央,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凶險與勝利。
張承恩眼眶泛紅,卻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經曆血火後的沉凝。他親自監督將繳獲的兵器分發下去,替換下護社隊手中的竹矛柴刀。當他將一把沉甸甸的腰刀遞到趙武手中時,聲音沙啞卻堅定:“趙兄弟,莊子的安危,就托付給你和弟兄們了。”
“老爺放心!隻要趙武有一口氣在,絕不讓賊人再踏進一步!”趙武抱拳,語氣斬釘截鐵。經過昨夜,他在這群莊戶青年心中的威望已達頂峰。
張遠聲卻並未沉浸於這場小小的勝利。他站在略高處,目光掃過忙碌的人群和那幾座巍峨的糧山,眼神冷靜得可怕。蘇婉默默走到他身邊,遞上一塊還溫熱的雜糧餅子:“一夜未睡,吃點東西。”
“多謝婉姐姐。”張遠聲接過,咬了一口,目光卻依舊投向遠方,“麻煩姐姐一事,幫我磨墨鋪紙。”
書房內,油燈再亮。張遠山口述,蘇婉執筆,兩份文書一氣嗬成。
第一份,用工整的館閣體謄寫,辭藻恭謹,數據翔實:“西安府勸農司特聘農師張遠聲謹稟勸農使李大人崇文台鑒:卑職蒙大人信重,委以新作試種之責,夙夜憂勤,未敢懈怠。今幸賴大人洪福、皇天庇佑,所試種之番薯、玉米、土豆三樣新作物,均已收獲。經再三核驗,番薯畝產逾十五石,土豆畝產近十二石,玉米畝產亦達四石有餘……此實乃亙古未有之豐產,活民無數之祥瑞!今謹具文,並附樣品若乾,呈報大人……”
通篇隻字未提夜襲廝殺,滿紙皆是豐收喜悅與對李崇文知遇之恩的感戴。
第二份,字跡稍顯潦草,語氣緊迫:“學生遠聲密稟恩師:新種豐收在即,然樹大招風,本地劣紳王某,覬覦祥瑞之功,嫉恨鄉民歸心,竟喪心病狂,勾結北山悍匪‘黑毛熊’部,於昨夜突襲莊寨,欲焚糧種、殺學生全家,徹底毀壞勸農大計!幸賴大人平日威名震懾鄉裡,學生組織鄉民憑險自衛,僥幸擊潰匪徒,擒獲匪首及王家信使,查獲信物銀票等鐵證……王某此舉,非止私怨,實乃公然對抗朝廷德政,破壞救荒大計,其心可誅!事態緊急,伏乞恩師速斷!”
兩封文書,一明一暗,一陽一陰,將一場你死我活的私鬥,巧妙提升到了“維護朝廷德政、保護祥瑞成果”的高度。
“趙叔,點齊人手,備車馬!我們即刻出發,赴西安府!”張遠聲將文書鄭重封好,聲音不容置疑。
日頭升高時,三輛大車在十名精悍護社隊員的護衛下,悄然駛出張家莊。中間一輛車上,堆放著幾袋飽滿的玉米棒子、一筐紅皮大番薯、一筐黃皮土豆,以及少量製成的薯乾和玉米餅。最後一輛車上,則押著被蒙住頭臉、捆得結實的匪首“黑毛熊”和王家那名麵如死灰的信使。
一路無話,抵達西安府時已是下午。通傳之後,李崇文立刻在勸農司衙署的後堂接見了他們。
當李崇文的目光掃過文書上那一個個不可思議的數字時,他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拿著紙張的手劇烈顫抖,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碰翻了手邊的茶盞也渾然不覺。
“十五石?!十二石?!四石?!遠聲!此…此數字確鑿否?!!”他的聲音因極度激動而尖銳走調,臉上湧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作為勸農官,他太清楚這個產量意味著什麼!這是足以青史留名、簡在帝心的不世之功!
“恩師麵前,學生豈敢妄言?所有產量,皆由社中老農、賬房共同核驗,樣本在此,恩師可親自觀之!”張遠聲拱手,語氣沉穩。
李崇文幾乎是撲到那幾袋糧食前,抓起一個胳膊粗的番薯,掂量著;掰開一個金燦燦的玉米棒子,查看著顆粒;撫摸著圓潤的土豆,如同撫摸絕世珍寶。狂喜淹沒了他!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此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遠聲,你立下大功了!大功啊!”他激動地來回踱步,語無倫次。
待到激動稍平,張遠聲才適時呈上第二封密信。
李崇文展開一看,臉上的狂喜瞬間化為暴怒:“混賬!匹夫!安敢如此!!”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筆筒亂跳,“區區一鄉下劣紳,竟敢勾結匪類,毀我祥瑞,壞我勸農大計!其罪當誅!當誅九族!”
破壞高產作物的推廣,就是砸他李崇文的飯碗,斷他仕途的青雲路!這已觸及了他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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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證物證何在?”趙武立刻將麵如土色的匪首和王家家仆押上,並將那張帶有王家暗記的銀票呈上。
李崇文驗看無誤,眼中寒光凜冽:“好!好得很!來人!”
他當即喚來心腹書吏,厲聲口述文書,以“破壞勸農、勾結山匪、襲擊官差、圖謀不軌”等罪名,行文長安縣衙,並同時抄報西安府刑房,要求立即鎖拿王員外一家及相關人等,嚴查不貸!文書語氣嚴厲,措辭激烈,蓋上了勸農司的大印。
“你親自送去!告訴縣尊,此事乃撫台大人注陝西巡撫)都關注的新政成果,若敢徇私拖延,後果自負!”李崇文對書吏吩咐道,直接抬出了上級壓人。
書吏凜然遵命,快步離去。
處理完這樁“小事”,李崇文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高產量作物上,態度愈發和藹可親:“遠聲啊,此次你居功至偉!本官定要為你向朝廷請功!你且回去,安心擴大種植,推廣良種!所需人力、田地,本官都會為你設法!”
“謝恩師!”張遠聲要的就是這句話,立刻順勢提出:“恩師,那王家為惡鄉裡,其田產多是巧取豪奪而來。如今其罪已彰,學生懇請恩師斡旋,能否將其部分田產暫劃歸墾荒社代管?一則可用於擴大新種試種,二則可安置更多流民,使其自食其力,不再為患地方,三則產出之糧,亦可為朝廷分憂。”
李崇文此刻看張遠聲無比順眼,隻覺得他思慮周全,事事都為勸農大計著想,當即應允:“此言大善!此事本官來辦,你靜候佳音即可!”
數日後,長安縣衙的差役如狼似虎地衝進王家大宅。鐵證如山,又有上官嚴令,縣尊不敢怠慢。王員外及其心腹管家當即被鎖拿入獄,家產抄沒充公。曾經顯赫一時的鄉紳大戶,頃刻間牆倒屋塌,樹倒猢猻散。
消息傳回張家莊,莊內一片歡騰,社員們對張遠聲的敬畏和感激更深一層。
又過了幾日,官府文書下達:王家部分田產,依“勸農司試驗田”例,暫由張家莊墾荒社代耕代種,所產糧食需詳細造冊上報。同時,文書正式表彰了張遠聲“勸農有功”,賜銀五十兩,綢緞兩匹。
站在新劃歸的大片田地前,張遠聲手中握著那份文書,臉上並無太多喜色。趙武、陳老、蘇婉等人站在他身後。
“王家已不足為慮。”張遠聲的聲音平靜無波,“但真正的艱難,或許才剛剛開始。”他抬頭望向北方的天空,秋意已深,天色湛藍,卻似乎隱隱有股無形的寒意正在彙聚。
“趙叔,護社隊規模可再擴一倍,訓練不可鬆懈。陳老,流民登記造冊要細,分田分地要公,糧倉務必加固,多備石灰硝石以防潮防蟲。蘇婉姐,傷藥、防疫之藥,也要多多儲備。”
他一條條吩咐下去,目光深遠。
曆史的洪流並未因一個小地主的覆滅而改變方向,小冰河期的嚴寒,關外躁動的鐵騎,中原沸騰的民怨……一切都還在積蓄。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或許並不像這秋日陽光看起來那麼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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