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張家莊牆頭的火把在寒風中明滅不定,如同守軍們強撐的精神。白日的血腥惡戰抽乾了所有人的力氣,此刻除了規律的梆子聲和巡邏隊沉重的腳步聲,莊牆上下陷入一種死寂的疲憊。
突然!
“咻——噗!”
一支冷箭不知從何處黑暗裡鑽出,狠狠釘在垛口的木板上,箭尾兀自顫抖。
“敵襲!”
淒厲的鑼聲瞬間撕裂夜的寧靜,敲梆子的老人手一抖,梆子滾落在地。剛剛合眼不久的鄉勇們被軍官們粗暴地吼醒,連滾帶爬地衝回崗位,心臟狂跳,睡意被突如其來的恐懼驅散。
沒有預想中的大規模衝鋒,隻有來自黑暗中的零星冷箭,還有遠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怪叫和咒罵聲。火光無法照亮的深淵裡,仿佛有無數鬼影在蠕動,試探著守軍的神經。
“穩住!不許亂!”趙武的聲音已經沙啞不堪,卻依舊帶著鐵一般的硬度,“是疲兵之計!看清楚再放箭!彆浪費弩矢!”
命令雖下,但極度疲憊下的緊張難以控製。黑暗中稍有異動,便有緊張的鄉勇忍不住扣動弩機,箭矢嗖地沒入黑暗,不知蹤跡。沈百川在牆下看著箭矢的消耗速度,心疼得嘴角直抽搐。
莊牆西北角,一段白日裡受損稍輕、因此守備稍顯鬆懈的地段。幾條黑影如同壁虎,利用飛爪和牆磚的縫隙,悄無聲息地攀了上來。
“呃——”一名正在探頭張望的鄉勇猛地被捂住嘴,冰冷的刀鋒輕易地割開了他的喉嚨,身體軟軟倒下。
另外幾個黑影迅速翻上牆頭,刀光閃動,直撲向附近幾個背對著他們、正在注視莊外動靜的守軍。
短暫的、壓抑的搏殺在黑暗中爆發。金屬碰撞聲、利刃入肉的悶響、垂死前的嗬嗬聲,被風聲和遠處的嘈雜部分掩蓋。
幸虧一隊由胡瞎子親自帶領的流動哨恰好巡至此處。老練的夜不收第一時間發現了異常。
“牆上有老鼠!”胡瞎子低吼一聲,甚至來不及用弩,拔出短刀便撲了上去。其手下也悍勇異常,立刻加入戰團。
戰鬥短暫而殘酷。偷襲的流寇死士雖然凶悍,但人數太少,很快被儘數砍倒。但守軍也付出了代價,三名鄉勇犧牲,兩人負傷。
胡瞎子踩著粘稠的血漿,檢查著屍體,臉色陰沉得可怕。“是硬點子。看來是憋著壞呢。”
總務堂內,油燈亮如白晝。張遠聲按著太陽穴,聽著接連不斷的報信。
“報——東牆遭冷箭襲擊,無人傷亡,耗箭三十支!”“報——西牆外有異響,疑是疑兵,趙隊正已令人戒備!”“報——西北角發現小股敵兵攀牆,已被胡爺剿滅,我傷亡五人…”“蘇姑娘派人來問,夜間傷員運送險阻,能否在牆下設臨時裹傷所?”“沈先生讓請示,弩箭照此消耗,恐難撐過明日…”
壞消息和難題一個個傳來。張遠聲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運轉。
“回複蘇婉,準!讓她挑膽大心細的,分三組上前線裹傷,位置要安全。”“傳令各牆,再強調一遍,無明確目標,嚴禁放箭!違令者嚴懲!”“告訴沈先生,箭矢優先保障已驗證的威脅方向。拆用繳獲的殘箭,收集牆頭射出的箭支,能用的儘快送回!”“命令預備隊第二組、第三組,立刻換防第一組,讓他們抓緊時間睡一個時辰!”
他的命令一條接一條,儘可能應對著混亂的局麵,維係著防禦體係的運轉。
下半夜,流寇的騷擾變得斷斷續續,時而猛烈一陣,時而長時間寂靜。這種不確定性反而更折磨人。守軍們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許多人站著都能打瞌睡,卻又被突然的聲響驚得跳起來。
天色在煎熬中悄然發生變化。深邃的墨黑漸漸褪去,染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靛藍,遠山的輪廓開始模糊顯現。
寒冷的風中,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黑暗一起,似乎稍稍退卻了一些。儘管無人敢放鬆,但黎明的到來,總歸帶來了一絲無形的慰藉。
總務堂內,核心幾人再次聚首。人人眼中布滿血絲,臉色憔悴。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趙武一拳砸在桌上,聲音嘶啞,“弟兄們到極限了!下次他們再上來,未必頂得住!必須衝出去,拚個你死我活!”
陳老滿臉憂慮:“可…咱們還有力氣拚嗎?箭矢都快耗光了,人困馬乏,怎麼衝?”
沈百川將一份粗略的統計放在桌上:“昨夜耗箭逾一千五百支,庫存堪憂。流寇騷擾不止,春耕在即,莊內存糧亦無法久持。敵意圖很明顯,就是要拖垮我們,誤了農時,或待我軍疲敝再行致命一擊。”
張遠聲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窗外漸亮的天色和死寂的遠方。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抉擇。
“守,是坐以待斃,誤了農時,萬物皆休。退,則前功儘棄,覆巢之下無完卵。”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唯今之計,隻有險中求勝,主動出擊,打斷他們的脊梁!”
“胡爺!”“在!”胡瞎子踏前一步,獨眼中精光閃動。“給你兩個時辰,帶上你最得力的手下,摸清敵人主力確切位置、士氣如何、有無埋伏!我要最準的信!”“遵命!”胡瞎子毫不拖遝,轉身便走。
“趙大哥!”“在!”趙武挺直疲憊的身軀。“集合所有還能戰、敢戰的老弟兄,飽餐戰飯,檢查兵刃,準備隨我出擊!”“是!”趙武眼中燃起戰意,大步流星出去召集人手。
“其餘人等,緊守莊牆,虛張聲勢,迷惑敵人!”
莊內一小片空地上,夥夫抬來了熱騰騰的粟米粥和難得的乾餅。被挑選出來的二百餘名精銳沉默地吃著,機械地咀嚼,仿佛不是為了滋味,隻是為了補充體力。他們仔細檢查著腰刀、長槍,給弩機上油,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
家人們聞訊趕來,默默地站在遠處,有人偷偷抹淚,有人將舍不得吃的熟雞蛋塞進親人手裡,眼神裡滿是無法言說的擔憂。
張遠聲緩步走過這些即將隨他赴死的勇士身邊,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隻是用力地、一個個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一切儘在不言中。
他抬起頭,望向胡瞎子等人身影消失的茫茫曠野,心中默念:
“必須快,必須準。我們的時間,和地裡的秧苗一樣,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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