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未消的初春午後,張家莊外的土地卻已蒸騰起一絲躁動的土腥氣。新補的牆垣夯土尚未乾透,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像是巨獸身上剛剛愈合的傷疤。莊內,修繕屋舍、打造兵器的叮當聲不絕於耳,新募的流民在老兵嗬斥下進行著枯燥的隊列訓練,一切似乎都在朝著複蘇的方向艱難邁進。
總務堂內,卻是一片冰封般的死寂。
一張粗糙的毛邊紙攤在桌案上,墨跡潦草,還沾著幾點不明的汙漬。胡瞎子站在堂下,罕見地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神態,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風塵和一絲凝重。
“劉千總營裡一個哨官,貪杯好賭,欠了一屁股印子錢。俺讓手下扮作放債的,灌了他一肚子馬尿,又許了他十兩銀子,才抄出來的。”胡瞎子的聲音沙啞,指了指那紙,“他娘的,不止西安後衛那姓劉的,還有東邊灞橋衛的王守備,北邊渭北寨的李把總,都摁了手印畫了押!牽頭的是西安府裡那位管糧餉的宋僉事!”
李崇文拿起那張紙,指尖微顫。上麵羅列著幾條罪狀:“僭越募兵,私設刑堂,截留流民,陰結匪類…”字字誅心。更可怕的是後麵附著的“會剿方略”,約定三衛出兵八百,以“巡防剿匪”為名,突襲張家莊,“所得錢糧器械,按股均分”。
“僭越募兵…陰結匪類…”李崇文喃喃念著,臉色發白,“他們這是要徹底絕了我們的根啊!還要扯上剿匪的大旗!”
趙武猛地一拍桌子,吊著的傷臂震得他齜牙咧嘴,眼中卻噴著火:“放他娘的屁!私設刑堂?哪次處置奸細、潰兵不是公議後行刑?截留流民?那是他們不要的饑民!我們給了一口飯吃!陰結匪類?老子殺得流寇人頭滾滾的時候,他們在哪?!”
“現在說這些有屁用!”胡瞎子啐了一口,“人家刀把子攥在一起,就要砍過來了!八百正軍!就算全是吃空餉的廢物,湊出四五百能拿刀槍的總是有的!咱們剛經曆大戰,弟兄們帶傷的多,新兵蛋子連血都沒見過!”
堂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新兵訓練的口號聲從窗外隱約傳來,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關於官軍要來的流言,早已像瘟疫一樣在莊子裡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剛剛經曆過地獄般血戰的人們,神經依然脆弱,對“官軍”二字有著本能般的恐懼。
張遠聲沒有說話。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落在那個陌生的名字上——“西安府兵備道僉事宋一鶴”。一個五品的文官,掌管著一府的錢糧刑名,擁有監督地方軍務之權。這才是真正的幕後推手。劉千總,不過是一條被推出來咬人的惡犬。
“理由呢?”張遠聲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僅僅因為忌憚?或者,我們擋了誰的路?”
李崇文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許…兼而有之。我們崛起太快,又得了團練副使的虛名,卻不受控製。莊內囤積的糧草、打造的軍械,早已惹人眼紅。更重要的是…我們上次擊退流寇,顯出的戰力,恐怕讓某些人寢食難安了。既怕我們坐大,又想吞了我們的積蓄填補虧空…那位宋僉事,據說在巡撫麵前並不十分得意,怕是急需一場‘功勞’和‘繳獲’來穩固地位。”
“拿咱們的人頭和田畝當晉身之階?”趙武咬牙切齒,眼中凶光畢露,“那就讓他們來試試!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老子的刀快!”
“硬碰硬,正中下懷。”張遠聲緩緩搖頭,目光掃過激憤的趙武和陰沉的胡瞎子,最後落在窗外那些訓練中新兵略顯驚慌的臉上,“他們打的就是‘清剿叛逆’的旗號。我們若據莊死守,殺傷官軍,無論對錯,這‘反賊’的帽子就永遠摘不掉了。屆時,來的就不止是八百人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遠處校場上,一個新兵因為緊張,動作變形,被隊正一鞭子抽在背上,瑟縮了一下,又趕緊挺直腰板。
“民心可用,但民心也易亂。”張遠聲輕聲道,“他們怕的,不是流寇,而是斷了生路。如今官軍要來,他們更怕。”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冰冷:“劉千總、宋僉事…他們以為捏的是個軟柿子,仗的是官身大義。”
“那就讓他們知道。”張遠聲的嘴角勾起一絲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這柿子,不僅紮手,還能崩掉他們滿嘴牙。”
“胡瞎子。”“在!”“你的人,還能不能再進一趟西安後衛的營盤?不要殺人,不要放火。”“大人的意思是?”“請劉千總…出來聊聊。順便,把那位宋僉事和他往來的書信,‘請’一些出來。做得乾淨些,像鬨土匪,或者…像他們內部黑吃黑。”
胡瞎子愣了一下,隨即眼中冒出嗜血的光,咧嘴笑了:“嘿嘿,這個俺老胡在行!保準辦得妥妥帖帖,鬼神不知!”
“李先生。”“屬下在。”“你那些長安縣衙、西安府衙的舊關係,該動一動了。劉千總吃空餉、縱兵為禍鄉裡的那些爛事,是時候讓它在西安城的茶樓酒肆裡,好好傳一傳了。要快,要狠,要說得有鼻子有眼。”
李崇文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明白!我這就去安排人手,多方發動。”
“趙武。”“在!”趙武挺直胸膛。“莊內防務,交由你全權負責。告訴所有弟兄,官軍不會來了。有人誣告我們,但巡撫大人明察秋毫,已下令嚴查誣告者。讓大家安心訓練,修補工事。”“這…”趙武遲疑,“若是弟兄們不信…”“所以需要你去做。”張遠聲盯著他,“穩住軍心,比多造一百支箭更重要。我們要顯出的,是底氣,是從容。”
命令一條條發出,帶著冰冷的殺意和精準的計算。
總務堂內的眾人仿佛被注入一股強心劑,慌亂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狠厲。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旋渦正在形成。
但這一次,張家莊不準備被動地等待風暴降臨。
他們要搶先一步,潛入風中,攪動這潭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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