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去,巡撫衙門的使者楊廷麟便再次踏入了張家莊的地界。這一次,他的排場比上次那位錢師爺要低調許多,僅帶著兩名隨從,但莊內核心眾人皆知,這位楊先生所帶來的,分量遠比那些虛張聲勢的儀仗要重得多。
總務堂內,茶水氤氳。楊廷麟依舊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但仔細看去,眉宇間卻比上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審視。他並未過多寒暄,稍作品茗後,便從懷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緘的公文,神色鄭重地遞向張遠聲。
“張將軍,”他換了個稱呼,語氣平和卻帶著官方文牘特有的力量,“巡撫大人及三司長官有感於將軍戮力王事,屢挫賊鋒,保境安民功勳卓著,特此呈報朝廷,為將軍請功。今有朝廷諭旨在此,恭喜將軍了。”
張遠聲與李崇文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俱是了然。該來的,終究來了。他起身,依禮接過那卷沉甸甸的絹帛,展開細看。
公文辭藻華麗,先是一通褒獎,將擊潰“過天星”的功勞大大渲染了一番,隨後便是核心內容:擢升張遠聲為“分守潼關道防禦副使,兼領西安府團練使”,準其便宜行事,整飭潼關道部分州縣防務,協剿流寇。隨公文一同送達的,還有一方沉甸甸的銅印和一套嶄新的六品武官冠服。
從一個近乎白身的“團練副使”一躍成為朝廷正式認證的“防禦副使”,雖然仍是“副”職,且潼關道如今大半糜爛,但這名分和“便宜行事”的權力,卻是實打實的提升。這意味著,張家莊這股力量,至少在明麵上,被納入了大明的軍事體係,有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和合法性。
“巡撫大人及諸位上官厚愛,遠聲愧不敢當。”張遠聲放下公文,麵色平靜,並無太多驚喜,“必當竭儘所能,為國戍邊,剿撫賊寇,以報天恩。”
楊廷麟仔細觀察著張遠聲的反應,見他如此沉穩,心中不由又高看了幾分。他微微一笑,道:“將軍不必過謙。此乃朝廷論功行賞,應得之意。如今賊勢雖暫挫,然根基未除,將軍駐守此地,實乃西安府東北屏障,責任重大啊。”
他話鋒輕輕一轉,如同閒聊般說道:“說來,朝廷如今艱難,各處糧餉吃緊。洪督師、盧撫台處催餉的公文幾乎一日不停。將軍既領此職,日後一應糧秣、軍械、餉銀,恐需多仰仗地方自籌了。當然,若有繳獲,亦當歸公……嗯,至少需備案稽核。”
李崇文在一旁聽著,心中暗歎:果然來了。給了名器,卻甩來了一個更大的包袱。這“便宜行事”和“自籌”,聽起來是自主權,實則是將養兵的巨大壓力徹底甩了過來,還要受“備案稽核”的製約。
張遠聲仿佛早有所料,點頭道:“楊先生所言極是。為國分憂,乃臣子本分。隻是……”他恰到好處地露出難色,“莊內新遭大戰,又逢疫病,傷亡頗重,撫恤、醫藥所耗甚巨。如今更是收納流民數萬,每日人吃馬嚼,庫廩早已空空如也。這自籌糧餉一事,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他開始熟練地“哭窮”,但語氣誠懇,數據具體,讓人難以反駁。
楊廷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對這番說辭並不意外,也不深究,隻是淡淡道:“將軍處境,撫台大人亦能體諒。然則,非常之時,需行非常之法。將軍能於廢墟中建此基業,必有非凡手段。或許……可在商貿、屯墾上多下些功夫?若有難處,亦可具文上陳,府庫若有餘力,必不會坐視。”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不提供實質幫助的態度,又留下了空頭支票,還隱晦地點出了“你的生意做得不錯,該出出血了”的意思。
送走楊廷麟後,總務堂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李崇文拿起那方官印,掂了掂,苦笑道:“大人,這印……好生沉重。”這重量,不僅是銅鐵的重量,更是責任、風險和束縛的重量。
“有名分,總比沒有好。”張遠聲將官服放到一邊,語氣平靜,“至少日後行事,許多方便。至於糧餉……他說的也沒錯,終究還是要靠自己。”
他目光掃過桌上另一份胡瞎子剛送來的密報,語氣沉了下來:“更何況,這‘分守潼關道’的差事,麻煩恐怕已經來了。”
密報顯示,就在他們應付瘟疫和接待天使這幾天,東麵傳來消息:一股新的流寇可能是活躍於河南的“革裡眼”或“左金王”部的小股分支)因在河南受挫,正有西竄入陝的跡象,其兵鋒所指,很可能就是潼關道這片剛剛經曆過動蕩、看似有機可乘的區域。
“真是……一刻不得清閒。”趙武悶聲道,剛剛緩解的神經又緊繃起來。
名器已授,重負已至,外患又生。
張遠聲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最終落在潼關道東部那幾個已近乎不設防的州縣上。
“整軍,備戰吧。”他抬起頭,眼中已沒有絲毫猶豫,“另外,給咱們這位新上任的‘防禦副使’,找點事情做——以官府的名義,行文周邊各縣,告知賊情,要求他們協防、提供糧草情報。再讓胡瞎子的人,拿著新印信,去前麵摸摸底,看看哪些地方還能爭取,哪些已經爛透了。”
他要用這新得來的名分,去儘可能地整合資源,擴大預警縱深,而不是傻傻地待在張家莊等著賊寇上門。
“還有,”他補充道,看向李崇文,“以‘防禦副使衙門’的名義,出台一份《鼓勵墾荒及商貿條例》,把咱們的貨棧、屯田、招工流程,稍微包裝一下,弄得冠冕堂皇些。以後做事,儘量按這個‘條例’來,省得被人拿了私設王法的把柄。”
李崇文眼前一亮:“妙!如此,許多事便從私行變成了公務,阻力會小很多!”
一場新的危機,正在催生著這套新生勢力更快地戴上官府的麵具,更熟練地利用明廷的規則,來滋養和壯大自身。這方沉重的官印,此刻看來,竟也多了幾分工具般的趁手。
隻是,這工具用起來,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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