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陽徹底沉入西山,隻在天邊留下一抹暗紅的餘燼,如同白日裡浸透洛水南岸的鮮血。賊兵退去的戰場,陷入一種死寂般的詭異寧靜,隻有寒風掠過破碎旗幟的嗚咽,和牆根下尚未死透者的微弱呻吟。
牆頭上,幸存下來的守軍或坐或躺,無人言語。過度用力而顫抖的手臂,凝固在臉頰的血汙,空洞而疲憊的眼神,無不訴說著這場防守的慘烈。蘇婉帶著醫護隊默默地穿梭其間,清理傷口,分發所剩無幾的傷藥和乾淨的飲水,她們的動作機械而麻木。
趙武拄著卷刃的腰刀,靠在殘破的牆垛邊,任由一名醫護學徒替他包紮肩胛處深可見骨的刀傷,他死死盯著對岸那新出現的、黑底白邊的大旗,牙關緊咬。
李信清點著傷亡和物資損耗,每報出一個數字,臉色便蒼白一分。“戰死七十三人,重傷失去戰力者過百,輕傷不計……火銃損毀近三成,箭矢耗儘,‘轟天雷’……隻剩不到三十顆。”他的聲音乾澀,“若賊人明日再這般猛攻一次……”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但每個人都明白。
張遠聲臉上沾著硝煙和血點,官袍破損多處,但他站得筆直。他沒有去看傷亡數字,目光始終鎖定對岸那麵在暮色中隱約可見的黑旗,以及旗下那幾個模糊卻透著不凡氣勢的身影。
“‘不沾泥’張存孟……”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這股盤踞陝北、聲勢最大的流寇之首,終於將他的目光,正式投向了這片洛水南岸的土地。今日“過天星”和“一盞燈”的瘋狂進攻,恐怕既是試探,也是獻給這位大頭領的“投名狀”。
“他在看。”張遠聲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在看我們的底線,看我們還能撐多久。”
趙武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主公,咱們……”
“我們還沒輸。”張遠聲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牆還沒倒,人還沒死光。”他轉過身,麵向周圍那些看過來的、帶著絕望和期盼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累,很痛,很多人失去了兄弟、親人。”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但看看對麵!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死的隻會比我們更多!他們倚為倚仗的炮,被我們燒了!他們寄予厚望的邊軍火銃,也沒能砸開我們的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臉:“他們為什麼退?不是因為他們心慈手軟,是因為他們怕了!怕了我們的火銃,怕了我們的‘轟天雷’,更怕了咱們寧死不退的這股氣!”
“他們想把我們當成軟柿子捏,想把我們的莊子變成他們的糧倉!我們告訴他們,錯了!張家莊,是塊能崩掉他們滿嘴牙的硬骨頭!”
疲憊的守軍們眼神漸漸重新凝聚起光芒,胸膛微微起伏。
“今夜,賊人不會再來強攻,但他們絕不會讓我們安穩。”張遠聲繼續道,“趙武,安排人手,輪流休息,警戒加倍。李信,組織婦孺,連夜燒煮飯食,搜集門板、家具,拆了也要把破損的牆段給我堵上!孫老鐵匠,帶著你的人,就算用手摳,也要在天亮前,修複儘可能多的火銃,再造出一批箭簇!”
一道道命令下達,疲憊到極點的莊丁和民夫再次被動員起來。求生的本能,以及張遠聲話語中那股不屈的意誌,支撐著他們幾乎耗儘的身體。
夜色漸深,對岸賊營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顯然也在進行著調整和部署。那麵黑旗所在的中軍大帳附近,戒備尤其森嚴。
胡瞎子如同幽靈般再次出現在張遠聲身邊,低聲道:“先生,趁他們立足未穩,我帶人再摸過去一趟?”
張遠聲搖了搖頭:“張存孟親至,戒備不同以往,風險太大。”他沉吟片刻,“讓你手下最機靈的,想辦法靠近河邊,聽聽動靜,尤其是中軍大帳那邊的。我要知道,這位‘不沾泥’,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胡瞎子領命,無聲退下。
後半夜,派出的夜不收帶回了一些零碎的信息。賊營中似乎在爭論,有頭目主張明日不惜代價一鼓作氣,也有聲音認為傷亡太大,應圍而不攻,困死莊內之人。而中軍大帳裡,似乎有不同於陝西口音的人進出。
“不同口音……”張遠聲撚著手指,聯想到那神秘的木牌、邊軍製式的三眼銃,心中那模糊的陰影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這“不沾泥”張存孟,恐怕不僅僅是一股流寇那麼簡單。
天亮時分,彌漫的晨霧再次籠罩了洛水兩岸。對岸的賊營並沒有如預想中那樣,立刻發動排山倒海的進攻。反倒是幾騎快馬奔出營寨,沿著河岸向上遊而去,似乎是在探查地形。
緊接著,賊兵開始大舉出動,但他們沒有直接衝向張家莊堡牆,而是分散成數百人一股,沿著洛水南岸,向東西兩個方向展開,同時派出更多的遊騎,遠遠窺探著莊堡的側後。
“他們想乾什麼?”趙武看著賊兵的動向,眉頭緊鎖。
李信觀察片刻,臉色一變:“他們……是想隔絕我們與外界的聯係,同時探查我們是否有其他弱點,或者……援軍可能來的方向。”
張遠聲看著賊兵如同撒網般擴散開來,心中明了。張存孟這是改變了策略,從單純的軍事強攻,轉向了軍事壓力與戰略封鎖相結合。他要將張家莊徹底變成一座孤島,耗儘莊內的糧食、物資和士氣。
“告訴各屯墾點,緊閉寨門,加強警戒。讓秦昌商號的人,暫時停止一切對外活動。”張遠聲沉聲道,“另外,從今日起,莊內實行口糧管製,所有存糧,由總務堂統一調配。”
圍困,開始了。
這注定是一場比昨日血戰更加漫長、也更加煎熬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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