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散儘,洛水兩岸的景象清晰起來,卻更讓人心底發寒。張家莊主堡如同驚濤駭浪中唯一的礁石,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岸。而它的東西兩側,直至目力所及之處,原本屬於張家莊控製的屯墾點、小路、乃至靠近河岸的丘陵林地,都出現了賊兵遊騎的身影。他們並不急於進攻,隻是遠遠地綴著,如同群狼環伺,切斷了一切對外的聯係。
莊堡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將至。昨日的血戰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和物資,而今日這無聲的封鎖,帶來的是一種更為深沉的絕望。莊門緊閉,吊橋高懸,牆頭守軍警惕地注視著遠方那些飄忽不定的黑影。
李信清點完最後的庫存,臉色灰敗地找到張遠聲:“遠聲兄,糧食……即便實行最嚴格的口糧管製,最多也隻能支撐半月。箭矢幾乎耗儘,火藥用去七成,鉛子也所剩無幾。最麻煩的是傷藥,蘇婉那裡已經告急,很多重傷員恐怕……”
張遠聲沉默地聽著,目光掃過堡內空地。婦孺們被集中看管,臉上寫滿了恐懼;輕傷員倚在牆根下,眼神麻木;還能行動的男丁則在軍官的催促下,繼續加固著內牆和街壘,做著最壞的打算。
“知道了。”張遠聲隻回了三個字。他沒有時間去安撫恐慌,也沒有物資去填補虧空,他必須找到破局的關鍵。“趙武那邊情況如何?”
“趙把頭在組織還能戰鬥的人手,清點火銃,勉強能用的,不足四十杆。他提議,趁賊人立足未穩,集中所有力量,選一個方向突圍,或許能撕開一道口子。”
“突圍?”張遠聲搖了搖頭,“外麵是近千悍匪,還有張存孟的本部精銳虎視眈眈。我們困守堅城尚有一線生機,出城野戰,無異於以卵擊石。”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告訴趙武,放棄突圍的念頭。從現在起,他的任務隻有一個——守住這道牆,直到最後一人。”
李信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到張遠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化作一聲歎息,轉身離去。
張遠聲獨自走上牆頭,望向對岸那麵最為顯眼的黑旗大營。張存孟這一手圍而不攻,極為毒辣。他不用再付出慘重傷亡,隻需要時間,就能將張家莊活活耗死。而自己這邊,最大的敵人,已經從外麵的賊兵,變成了內部逐漸滋生的絕望。
他需要時間,更需要打破僵局的信息。
夜幕再次降臨。胡瞎子如同融入陰影的狸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張遠聲身後。
“先生,有發現。”胡瞎子的聲音壓得極低,“咱們的人冒險靠近賊營東側,聽到一些零碎對話。有幾個賊兵抱怨,說大頭領下令,不許動西邊三十裡外那個叫‘李家莊’的寨子,還說那是‘貴客’點名要保的地方。”
“李家莊?”張遠聲迅速在腦中回憶周邊地圖,那是一個比張家莊小得多的寨子,位置相對偏僻。“貴客?”
“是。而且,聽那幾個賊兵的口氣,對那‘貴客’頗為忌憚,甚至超過了對張存孟的敬畏。”胡瞎子補充道,“另外,咱們在賊營外潛伏的弟兄,看到今日午後,有幾個穿著厚實皮袍、戴著遮風帽的人,在一隊精銳賊兵護送下,進了張存孟的中軍大帳,至今未出。那打扮,不像是關中人,也不像陝北人,倒有些……像是北邊草原上的。”
北邊草原……厚皮袍……被張存孟奉為“貴客”,還能讓他下令保全一個小莊子……
張遠聲的心臟猛地一跳。一個之前若隱若現的猜測,此刻變得清晰起來。他想起那塊木牌上扭曲的圖案,想起賊兵手中出現的三眼銃,想起之前窺探的邊軍打扮之人,再聯想到如今關外後金清)的崛起,以及曆史上他們通過各種手段滲透、收買明朝邊軍和內部勢力的記載……
難道,這張存孟背後站著的,竟然是關外的後金?
這個念頭讓他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張家莊麵對的,就不僅僅是一股想要錢糧土地的流寇,而是一個有著更龐大野心和更強力量支持的敵人!對方保全“李家莊”,或許那裡是他們的一個秘密聯絡點,或者儲存著某種重要物資?
“李信!”張遠聲猛地轉身,聲音急促。
一直在不遠處待命的李信立刻上前。
“我們莊內,有沒有來自李家莊,或者熟悉李家莊情況的人?”
李信愣了一下,迅速思索:“有!後勤隊裡有個叫李老四的,就是李家莊人,前年家鄉遭了旱蝗,活不下去才逃難到我們這裡的。此人老實巴交,對李家莊及周邊地形極為熟悉。”
“立刻把他找來!要快!”張遠聲眼中閃爍著一種李信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一種在絕境中看到一絲微光的神情。
很快,一個穿著破舊棉襖、麵帶菜色、有些惶恐的中年漢子被帶到了張遠聲麵前。
“李老四,你不用怕。”張遠聲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我問你,你們李家莊,除了種地,可還有什麼特彆的營生?或者,莊子裡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不同尋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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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四被這陣勢嚇得有些結巴:“回……回老爺的話,我們莊小地貧,除了種地,也就是些人上山采點藥材,打點野物……不同尋常……”他皺著眉頭努力回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啊!要說不同尋常,就是莊後山那個廢棄多年的老炭窯!大概……大概是去年秋天開始,就有一夥外地人把它占了,不許莊裡人靠近,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搗鼓什麼。莊主派人去問過,還被他們打了出來,後來也就不敢管了。”
廢棄炭窯?外地人?去年秋天?
時間點與那支被“座山虎”劫掠的、運送硫磺硝石的“商隊”對得上!與張存孟部開始獲得精良軍械的時間點也對得上!
張遠聲與李信、胡瞎子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和了然。
那根本不是什麼普通的流寇據點,那很可能是一個為張存孟,或者說為張存孟背後勢力,秘密生產或者轉運軍械物資的據點!之所以被“保全”,是因為它還有價值!
“胡瞎子。”張遠聲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在!”
“你親自挑選絕對可靠、最精銳的人手,不要多,十人足矣。”張遠聲目光如炬,盯著西方,“目標,李家莊後山廢棄炭窯。給我摸清楚,裡麵到底藏著什麼鬼!如果有機會……”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就給我把它點了!動靜鬨得越大越好!”
胡瞎子渾濁的眼裡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明白!”
這是絕境中唯一可能撕開黑暗的縫隙。如果那炭窯真是敵人的命門之一,那麼打掉它,或許就能迫使張存孟做出錯誤的決策,為這座被圍困的孤島,爭取到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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