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計時顯示屏上的“1”字,在暗紅廢墟裡顫跳,像礦燈耗儘最後一格電時的垂死閃爍。
沈觀指尖還嵌著碎石渣,磨得指腹發疼,十年前刨父親遺體時也是這樣,碎石混著父親礦工服的棉絮紮進血肉模糊的指縫,每摳一下石塊,心臟都像被鐵鉗攥緊半分。
空氣裡的鐵鏽味突然變濃,不是金屬氧化的鈍味,是熱乎的、裹著血與煤末的腥氣,鑽得鼻腔發澀。
煤塵黏在睫毛上,他用力眨了眨眼,視線立刻蒙了層灰霧。
這味道他刻進了骨頭裡,十年前礦洞塌方前,他趴在礦道口矮牆上,看父親扛著鐵鍬進巷道,風裡飄的就是這味。父親回頭笑,露出沾著煤屑的牙:
“阿觀乖,等爹回來給你帶糖”,那是他最後見父親完整的笑。
“呼——嗤——”
電流的嘶響從斜前方撞來,沈觀猛抬頭。
紅光最濃的地方,一道半透明的影子正從光裡慢慢聚形,像被吹散的煤煙突然被風攏回輪廓。
是β04,穿救援隊的橙馬甲,左胸磨得起了毛邊,右下角沾著塊深褐色血汙,邊緣早被蹭得發淡。
沈觀記得清楚,當年β04被落石砸中肋骨時,血滲過馬甲的樣子,他蹲在救援帳篷外,看著醫生用棉球擦了三次,那片褐色都沒淡半分。
影子的臉漸漸清晰,β04左眼下方那道鋼釺劃的疤還在,像條淺褐色的蟲。
他右手慢慢抬起,掌心托著半塊斷礦燈,深灰鐵皮殼子砸得變了形,燈泡早碎成了渣,隻剩帶焦痕的燈座,纏著半圈磨得露銅絲的電線,垂下來晃蕩,像條斷了的鞋帶。
“還記得這個嗎?”
聲音沒從影子嘴裡出來,是飄在空氣裡的電子音,裹著電流的顫音,卻比任何聲響都戳心。
音波裡還纏著零碎的回響,石塊撞水泥的“哐當”、礦工喊“快躲”的嘶啞、還有父親在對講機裡的聲音,裹著礦洞的回音:
“阿觀,彆靠近礦道,待在安全區!”
沈觀喉嚨緊得發疼,往前踉蹌半步,腳尖踢到碎石,滾進廢墟縫裡“咕嚕嚕”響。
這半塊礦燈是他的命,礦難後第三個月,他瞞著母親溜進封鎖區,在瓦礫堆裡刨了三天,手指磨得露了嫩肉,滲著血,最後在一塊斷水泥板下摸到了冰涼的鐵皮。
當時燈座上還卡著縷藍布,是父親常穿的礦工服袖口,指紋嵌在鐵皮紋路裡,怎麼擦都擦不掉。
後來他用紅繩係著掛在脖子上,連睡覺都攥在手心,直到三年前被緘默塔的人搜走,就再沒見過。
“你父親臨終前說,”β04的影子開始閃,像老電視沒了信號,
“舌頭斷了沒關係,隻要心還在跳,就能發出聲音。”
這句話砸在沈觀胸口,震得他眼眶發酸。
十年前那個深夜突然撞進腦海,母親抱著他,他臉貼在母親滿是煤塵味的衣服上,透過帳篷縫,看見醫生搖著頭從臨時手術室走出來。
父親被抬出來時,嘴角的血還沒凝乾,左手攥著塊染血的紗布。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被落梁砸中喉嚨,斷骨戳穿了舌頭,卻還是拚著勁喊出“快往東側通道跑”,救了三個礦工。
“不……”
沈觀伸手去碰影子,指尖卻隻穿過一片涼得刺骨的紅光。
影子散成螢火蟲似的光點,他瘋了似的撲上去抓,掌心隻攥住滿手帶著鐵鏽味的涼風,光點從指縫裡溜得飛快。
可那些光點沒飄遠,繞著圈又聚起來,慢慢扯成條長條形,像被拉長的礦燈光柱,柱麵上全是小孔,每個孔裡都嵌著顆牙齒,牙根沾著血絲,牙麵上刻著極小的篆文名字。
沈觀盯著最近的一顆牙,上麵是“王建國”。
是礦上的老王,總把他架在脖子上講礦洞故事的老王,這顆牙側麵有個缺口,是當年幫他撿礦道裡的彈珠時,被石塊磕的。
旁邊那顆刻著“李桂蘭”,牙麵有道淺裂,是李嬸懷孕時為了護女工被礦車撞的,她的孩子後來也沒保住,沈觀還記得那孩子出生時,李嬸抱著繈褓,眼睛眯成條縫笑的樣子。
“我們在這裡。”
萬人的聲音突然從那些小孔裡炸湧出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先撞進耳朵的是嬰兒的哭,奶氣裡裹著驚惶,是李嬸那才三天大的娃;
接著是老人的咳嗽,渾濁又急促,是張爺爺的支氣管炎犯了,冬天裡他總把止咳藥省給年輕礦工;
再後來是阿明和小芳的低語,碎碎的,藏著沒說出口的婚期,阿明還在給小芳摸那枚藏在礦燈夾層的木頭戒指;
最後是父親領人下井時唱的號子:
“嘿喲嘿,把礦挖,養活家,護著娃……”
這些聲音像熱岩漿,順著耳朵流進血管,在四肢百骸裡竄。
他堵了十年的喉嚨突然通了,這些年被緘默塔壓在心底的話全活了,想說的真相、想喊的名字、忘不掉的記憶,全衝開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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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倒計時牌“哢嚓”裂了道縫,接著碎成粉末,落在肩上,像層薄雪,涼得卻讓人想哭。
倒計時歸“0”的瞬間,世界突然靜得嚇人。
剛才的萬人合唱沒了,廢墟的風停了,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
沈觀站在原地,眼前的紅光慢慢褪儘,換成一片純黑,像被礦洞裡的墨汁潑過,連影子都融了進去。
這時左手掌心突然燒起來,疼得他猛地低頭,從小帶在手上的那道剪刀形淡青印子,正亮得刺眼。
青光順著手腕往上爬,繞著小臂纏成圈,到肩膀時散成細條條,密密麻麻爬滿了胸口。
他能清晰感覺到青光在皮膚下蠕動,變成一個個老篆字,筆畫像活蛇似的扭著,最後在胸前湊成個大陣,中間是剪刀圖案,周圍繞著“言”“靈”“真”“理”四個字,泛著溫潤的淡青光。
“哢噠——哢噠——”
廢墟裡的骨頭動了。
散在斷壁裡的骨頭從泥裡拱出來,有的還套著半截破礦工服袖子,藍布被煤染得發黑;
有的指骨上掛著枚氧化的銅婚戒,戒麵磨得發亮;
還有的顱骨上留著深可見骨的裂印,是當年落石砸的。
它們一節節湊在一起,慢慢擺成了礦洞的樣子,沈觀一眼就認出來,是十年前的礦洞圖,主巷道、支巷、避難所、通風口都標得清清楚楚,連父親偷偷挖的應急物資通道都在,那是父親隻跟他說過的秘密。
一道青光從頭頂落下來,他抬頭看見一把青色的剪刀懸在半空,柄上刻著和胸口一樣的篆字,刀刃閃著寒光,卻沒半點戾氣,反倒透著股眼熟的暖意。
剪刀慢慢落下來,正好嵌進掌心的印子裡。
沒有疼,隻有股暖流順著剪刀湧進來,像開春化凍的雪水,順著胳膊淌遍全身,連指尖的舊傷都暖得發酥。
沈觀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裡還留著當年刨父親時沾的泥,深褐色的,混著點煤屑,是礦洞特有的土。
他想起挖到父親時的場景,父親的右手還攥著拳,掌心緊攥著這半塊礦燈,手指都扭變了形。
當時他把臉貼在父親冰涼的手上,哭了一整晚,直到母親把他拉起來,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
“阿觀,你爹是英雄,咱們不能讓他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