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觀跪在廢墟裡已經快半個時辰了。
碎玻璃碴子像淬了冰的針,不僅深深紮進膝蓋皮肉,還透著股沁骨的涼,順著毛孔往骨縫裡鑽。
暗紅的血珠順著卡其色褲管縫隙往下滲,在青灰色碎石地上暈開小朵血花,血花邊緣很快被風舔得發暗,和滿地的水泥碎塊、扭曲鋼筋混在一起,像幅凝固的悲愴畫。
他沒覺出疼,不是麻木,是掌心的芯片亮得太執著,細碎的藍綠色微光裹著暖意,光絲兒像有生命的藤蔓,順著指尖往上爬,在冷得發僵的空氣裡慢慢聚成β04的最後一枚指紋。
那指紋邊緣磨得發毛,像是被無數次按在冰冷的金屬表麵蹭出來的,紋路裡還嵌著常年按相機快門、敲筆記本鍵盤蹭下的銀色金屬碎屑。
沈觀的指腹輕輕懸在指紋上方,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302礦道外的臨時帳篷裡,β04蹲在昏黃的應急燈下調相機,指尖在開機鍵上頓了半秒,指腹輕輕蹭了兩下機身,才按下那枚專屬指紋。
“得讓每個真相都帶著我的印兒。”
當時β04的聲音裹著礦道飄來的煤塵味,指尖還沾著剛從相機裡取出來的內存卡。
“你記著,沈觀,咱們拍的不是照片,是能幫人說話的證據,少一絲印兒都不行。”
此刻指紋在微光裡輕輕顫動,倒真像β04又在耳邊叮囑似的。
指紋緩緩落在一片巴掌大的鏡子碎片上。
這碎片是從塔主審訊室的單向玻璃上摔下來的,邊緣還沾著乾涸的褐色痕跡,沈觀認得,那是上次李娟被審訊時,額頭撞在鏡麵上留下的血痂。
鏡麵裂得像張凍脆的蜘蛛網,每道裂紋裡都卡著當時的冷意,連空氣似乎都在裂紋處凝滯了。
他盯著鏡麵,恍惚間又覺出後頸傳來機械臂的壓痕:
那天塔主戴著黑色皮手套,攥著他的後頸往鏡前按,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機械臂的合金外殼蹭得他耳後發燙。
“看看你這副樣子。”
塔主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板,
“烙了契印,你就是我的人,還想替那些礦工、記者藏證據?”
鏡麵涼得滲骨,他眼睜睜看著契印在頸後泛著暗紅的光,烤焦的皮肉味混著審訊室裡劣質消毒水的味道,順著鏡麵紋路飄進鼻腔,嗆得他當時差點吐出來。
β04的指紋完整貼在鏡麵上,碎片先燙了燙他的指尖,像有人用體溫捂過似的,接著整塊鏡麵慢慢紅透,裂紋裡滲出細密的血珠,血珠順著蛛網般的紋路聚在鏡麵中央,慢慢凝成“繼續說”三個字。
血珠沒乾,在風裡顫巍巍的,風稍微大一點就縮成更小的圓點,風一停又慢慢舒展,像怕被吹散的求救聲,又像倔強不肯熄滅的火苗。
沈觀的指尖懸在血字上方,能看見血珠裡映出自己的眼睛,紅得發腫,眼尾還沾著沒擦乾淨的煤塵。
他伸手去碰那血字,指尖剛挨著,耳邊就飄來細碎的聲音。
最先清晰起來的是張建國的聲音,裹著302礦道特有的濕潮氣,還混著煤末子的糙感,像是從很深的地下鑽出來的:
“我老母親還在等我,她眼睛不好,得我回去給她煮藥。”
聲音裡帶著咳嗽,咳得斷斷續續,沈觀想起資料裡寫的,張建國在礦道裡待了二十年,肺裡積滿了煤塵,一到陰雨天就咳得直不起腰。
接著是李娟的聲音,喘得厲害,像剛從塔主的打手追打中跑出來,還帶著護著肚子的急切:
“寶寶要健康長大,媽媽已經找到能幫咱們的人了,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沈觀能想象出她當時的樣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外套,雙手緊緊護著隆起的肚子,跑起來時外套下擺被風吹得翻飛,鞋底還沾著礦道外的黃泥。
然後是β04的聲音,裹著電子音的澀味,像是從損壞的錄音筆裡傳出來的,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
“證據得交給信得過的人,沈觀,彆信那些穿黑製服的,也彆信廣播裡的話,隻有手裡的芯片不會騙你。”
電子音裡還混著電流的滋滋聲,沈觀忽然想起β04最後一次發消息給他時,信號斷斷續續,最後隻傳來這半句話,還有芯片傳輸成功的提示音。
再往後,16個記者的聲音漸漸聚過來。
老周的“彆撂挑子”帶著煙嗓的沉,還能聽見他夾著煙的手指敲桌子的聲音,那是他每次鼓勵新人時的習慣;
小林的“把照片傳出去啊”透著小姑娘的韌,尾音裡帶著點哭腔,卻強撐著沒斷,沈觀記得小林剛進報社時,連拍血腥現場都會手抖,後來卻敢跟著β04闖礦道;
阿梅的“我不後悔”輕得像羽毛,卻紮得人心疼,她當時被塔主的人堵在巷子裡,手裡還攥著拍滿礦難證據的相機,最後相機被砸了,人也沒回來。
起初這些聲音像有人貼在耳邊說悄悄話,氣音裹著各自的溫度,老周的煙味、小林的橘子糖味、阿梅的護手霜味,後來聲音越聚越響,震得他眼角發潮,熱意往鼻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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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揉眼睛,怕指腹一蹭,這些帶著溫度的聲音就散了,像之前無數次夢見他們時那樣,一睜眼就隻剩空蕩蕩的廢墟。
不知何時,鏡子碎片的邊緣變得鋒利如刀,沈觀的指尖不小心蹭到,立刻劃開一道小口子。
血珠滴在鏡麵上,“繼續說”三個字亮得更明顯了,還一眨一眨的,像有人舉著迷你電筒在字後輕輕晃。
他這才懂:這鏡子不光能映人,還能藏話,那些被塔主用機械臂壓下去的哭喊、被黑霧氣吞掉的證詞、沒說儘的真相,全躲在裂紋裡,像一群等著被喚醒的困獸,就等一個願意替它們開口的人。
廢墟底下突然“轟隆”一聲悶響,震得他膝蓋下的碎石都在跳。
地麵裂開一道縫,越裂越寬,最後寬得能容兩個人並排走。
黑霧氣裹著細碎的煤屑往上冒,涼颼颼的,還摻著302礦道炸礦後特有的鐵鏽味和礦工汗味,連濃度都分毫不差,沈觀甚至能分辨出這味道裡混著張建國常穿的那件藍布工裝的皂角味,還有李娟孕期用的那瓶廉價花香護手霜的味道。
他撐著碎石慢慢站起來,膝蓋處傳來一陣刺痛,血已經把褲管和皮肉粘在了一起,一扯就疼。
挪到縫邊時,他看見旁邊的鋼筋上掛著塊粉色霓虹牌:
兩根燈管早就滅了,玻璃管上沾著厚厚的灰塵和煤屑,“地”字的豎鉤缺了半截,剩下的“下地獄請刷卡”六個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著快乾的紅漆寫的,有些筆畫還帶著指腹的紋路。
風一吹,牌子就晃,鐵架和鋼筋碰撞著發出吱呀響,像個急著催人的老夥計。
霓虹牌下頭的刷卡機是黑色的,塑料外殼上劃得全是印子,有些劃痕深得能看見裡麵的金屬線。
沈觀蹲下來眯著眼瞅,才發現那些雜亂的劃痕裡藏著細小的字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小林到此一遊”帶著她慣有的俏皮彎鉤,最後一筆還往上挑了挑,像她每次簽名字時的小動作;
“老周要去討公道”的筆畫透著股狠勁,橫畫都寫得格外用力,把塑料殼都壓出了淺坑;
“阿梅等著審判”的收尾還帶著點顫,最後一個“判”字的豎鉤歪了,像是寫的時候手在抖。
原來之前犧牲的記者,早就找到過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