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淬了鐵腥的鏽針,從潑翻的墨汁似的天幕裡紮下來,不是細密的斜織,是帶著棱角的猛刺,砸在浮空列車的觀景窗上時先迸出脆響,再碎成帶著鐵鏽味的水痕,順著玻璃的溝壑蜿蜒,像無數道正在滲血的傷口。
緘默號在雨幕裡滑行,輪軌與虛空摩擦的聲響被十二層隔音橡膠濾得隻剩一絲若有若無的震顫,那震顫順著金屬地板爬上來,鑽進骨縫,像條被生生剜去信子的黑蛇,悶頭往墨色深淵裡鑽。
二等車廂的空氣比三等艙略好些,卻依舊裹著揮之不去的黴味與廉價營養液的甜膩。我靠在廁所門邊,後背抵著冰涼的鈦合金板,濕透的亞麻衣料黏在脊骨上,寒意順著第七節脊椎的舊傷往臟腑裡滲,那道傷是拔舌塔崩塌時被青銅碎塊砸出來的,三百年了,每逢陰雨天仍會隱隱作痛。
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孽鏡碎片,那枚比拇指略寬的銅鏡殘片邊緣薄得像刮骨刀,虎口處早已被磨出一片淺白老繭,每回摩挲都像在觸碰自己的骨頭。
鏡麵蒙著層洗不淨的血色霧靄,映不出車廂昏黃的節能燈光,也照不見我沾著血汙的臉,左眉骨的劃傷還在滲血,殷紅順著顴骨往下淌,在鏡中與另外兩種血色纏成一團:拔舌地獄守衛青灰皮膚迸裂時濺出的黑血,謊言交易所經理喉嚨被扯碎時噴在衣領的黏膩暗紅,三者攪成混沌的因果,像幅被血泡透的舊畫。
“下一站,紅線檢查站——剪刀春閨。”
廣播裡的女聲甜得發齁,像浸了蜜的鈍刀,慢悠悠割著人耳膜。擴音器年久失修,尾音帶著刺耳的電流聲,“紅線”二字剛落,我的胃猛地擰成死結,酸水順著食道往上湧。
不是生理上的饑餓,三百年前我的消化係統就已停擺,是刻進魂靈的條件反射。哪怕已從拔舌地獄的廢墟裡爬出來,哪怕心臟早在奈何橋邊被灌下孟婆湯前就停了跳動,那些記憶仍像附骨之疽:被紅線勒斷喉嚨時氣管發出的“嗬嗬”聲,剪刀鉸碎魂魄時的尖銳嘶鳴,還有姻緣id烙在手腕時的灼痛感,一沾“紅線”二字就往神經裡鑽。
列車突然劇烈減速,慣性猛地把我掀向過道,踉蹌中扶住座椅靠背,指腹蹭到布料上凝固的油漬,那是前位乘客沒擦淨的醬油漬,帶著黃豆發酵後的鹹香,是這陰間列車上僅存的人間煙火氣。
我下意識瞥了眼那乘客,是個縮在座位裡的老鬼,腕間纏著暗灰色的紅線,線尾打著死結,一看就是欠了地獄債務的囚徒。天花板的白熾燈閃了兩下,電流聲陡然尖銳,猛地切為猩紅,那紅光潑灑下來,像極了拔舌塔倒塌時漫天飛濺的血光。
姻緣檢查。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低頭看手腕。那裡空空如也,隻剩一道淺褐色疤痕,像條蜷縮的小蛇,是三百年前被剪刀鬼差強行綁定姻緣id時烙下的印。
那年我剛從語言稅監獄逃出來,還沒來得及擦掉嘴角的血,就被按在姻緣登記台前,滾燙的銅印“滋啦”一聲烙在皮膚上,鬼差說:“凡鬼皆需配緣,這是剪刀地獄的規矩。”
後來我踹開拔舌塔頂鐵門時,把那紙質通行證扔進了火裡,卡片燃成灰燼的溫度還殘留在指尖,如今我就是個沒有身份的流浪鬼,一旦被抓,要麼被剪刀鬼差當場鉸斷生命線,要麼塞進隨機婚配的牢籠,成了剪刀地獄流量榜單上的新數據,那些直播畫麵我見過,被強行配對的鬼們在鐵籠裡互相撕咬,而屏幕外的觀眾刷著冥幣打賞,催著鬼差“快剪紅線,換個新鮮的”。
紅線是生命線,也是信用額度。我在餓鬼道見過更荒唐的景象:有人剜下半根紅線抵押,換得一碗餿掉的米飯,紅線離體時那鬼發出的慘叫,比被野狗撕咬還淒厲;也見過夫妻反目時互相剪線,女人舉著剪刀撲上去,看著男人在血泊裡化成飛灰,自己的紅線卻瞬間黯淡,沒等走出三步就倒在地上,成了一灘黑泥。那些纏繞在腕間的絲線,亮得像鎏金的是十殿閻羅身邊的權貴,暗得像死灰的是底層窮鬼,而打了鎖鏈結的,全是欠了地獄債務的囚徒,他們的紅線末端係著鉛塊,走一步都拖著沉重的聲響。
剪刀地獄把婚配做成了最齷齪的生意:直播強製配婚的鬨劇,按紅線成色明碼標價,鎏金紅線能換十間冥宅,暗灰紅線隻值三斤冥紙;他們甚至推出“姻緣保險”——付夠十根鎏金紅線的代價,就能讓配偶的紅線在某個清晨突然斷裂,死得連灰都剩不下。死亡與愛情,在這裡都標著價簽,明晃晃地掛在剪刀交易所的櫥窗裡。
車廂儘頭傳來鐵鉗開合的脆響,“哢嗒”“哢嗒”,像在啃噬骨頭。穿藏青製服的剪刀鬼差魚貫而來,足有五個,腳步聲整齊劃一,踩得金屬地板嗡嗡作響。他們的製服漿得發硬,領口彆著銀質剪刀徽章,邊緣磨得比刀刃還利,行走時晃出猩紅燈光的碎影,落在乘客們臉上,驚得一片死寂。我偷偷抬眼,看見他們清一色慘白的臉,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眼眶裡嵌著電子屏,幽藍光點跳得像瀕死的螢火蟲——聽說那屏幕裡顯示的是待處理的婚配名單。最醒目的是腰間懸著的銀剪,足有半尺刃,冷光像淌著冰水,刃口布滿細密齒痕,那是千萬根紅線被鉸斷的痕跡,橫七豎八地刻在刃上,像條剝了皮的魚,翻著猙獰的血肉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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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鼻腔裡湧進消毒水、黴味與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三種氣味攪在一起,猛地撞開記憶的閘門:拔舌塔倒塌的轟鳴還在顱腔裡回響,被語言稅壓了千年的冤魂嘶吼著“我沒說謊”,青銅巨塔碎裂的脆響像無數把剪刀同時開合,明明已經過了半個時辰,卻還在太陽穴裡撞得生疼。三百年前,語言被征稅的世界垮台了——說一句真話要交半根紅線,說一句假話要剜掉舌頭,最終冤魂們撐爆了青銅塔;可我逃出來的是地獄,下一站,依舊是地獄。
“檢票。”鬼差的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像被設定好程序的ai傀儡,連音調都帶著金屬的冷硬。為首的鬼差停下腳步,電子屏裡的藍光轉向我,我看見屏幕上閃過“無id”的紅色字樣,心臟,那顆早已停跳的心臟,竟莫名抽痛了一下。
我緩緩抬手,藏在袖口的孽鏡碎片順著掌心弧度滑進指縫,冰涼的鏡緣貼在腕間疤痕上,像在舔舐三百年前的舊傷。這碎片是我在拔舌之城賭命贏來的金手指,守關者是個沒有舌頭的老鬼,他用指節敲著我的掌心,在地上寫:“所有謊言都是未實現的真實,這鏡能撕開虛妄,七秒,隻夠喘口氣。”那天我賭的是能不能在青銅塔倒塌前拿到碎片,最終被碎塊砸斷了三根肋骨,卻也攥住了這唯一的生機。隻是這鏡有反噬,每用一次,太陽穴就像被釘進一根釘子,疼得能看見金星。
我垂下眼瞼,用氣音低喃,聲音輕得像雨絲:“本班車不提供紅線服務。”
下一瞬,廣播裡的甜膩女聲準時響起,和我的氣音嚴絲合縫:“本班車不提供紅線服務。”
聲音依舊溫柔平靜,卻帶著係統賦予的絕對權威,像一把鑰匙,瞬間插進了姻緣安檢的程序鎖。車廂裡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響,乘客們腕間的紅線腕環同時炸出刺眼紅歎號,“嘀嘀”的警報聲掀翻了車廂。方才那個縮在座位裡的老鬼猛地站起來,紅線末端的鉛塊砸在地板上,發出悶響:“咋不檢了?我還等著配個伴兒投胎啊!”穿藍布衫的女人慌得去摸腕環,手指顫抖著按了半天,卻隻調出亂碼;更遠處有人試圖藏起腕間的鎏金紅線,卻被紅線的光芒映得無所遁形。係統邏輯被謊言強行入侵,短暫陷入卡死——它無法識彆“既定程序”與“臨時指令”的衝突,隻能在猩紅燈光裡原地宕機,天花板的白熾燈忽明忽暗,像瀕死之人的呼吸。
剪刀鬼差的動作猛地頓住,眼眶裡的電子屏炸出一串亂碼,藍光亮得刺眼。為首的鬼差下意識轉頭看喇叭,電子屏裡的亂碼變成了“指令衝突”,他的身體僵在原地,像被拔了線的木偶。就是現在。
我貓著腰,借著座椅的遮擋往車門挪。膝蓋撞到座椅鐵腿時疼得發麻,我咬著牙沒敢哼一聲,三百年前被烙id時都沒哼過,這點疼算什麼。雨水從車門縫滲進來,打在臉上,冷得像剛從冰棺裡撈出來的屍溫,瞬間澆滅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恍惚。指尖傳來尖銳的刺痛,是孽鏡碎片割破了指尖,鮮血順著鏡紋往下淌,我沒鬆手,反而微微用力,讓血珠徹底滲進去,老鬼說過,以血為引,能看見更深的虛妄。
鏡麵突然竄出一道紅光,血珠在鏡中化開,映出漫天紛飛的紅線:不是乘客腕間的細縷,是纏繞在命運節點上的粗索,紅得像凝住的血,每根索上都掛著小小的木牌,寫著成對的名字。紅線叢中,一道纖細的剪影一閃而過:素白短打,攥著半截斷鋸,銀白發帶在風裡飄得像幡,發梢沾著的猩紅,像沒乾的血。她的臉藏在紅光裡,看不清模樣,可我卻莫名知道她的名字
白鳶。
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也從沒見過這張臉,可看到那道剪影的瞬間,早已停跳的心臟卻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腦海裡閃過模糊的碎片:同樣的銀發帶,同樣的斷鋸,還有一片漫天血色的背景,她站在我身邊,手裡的鋸子砍向撲來的鬼差。那是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像在前世的血色裡,我們早已並肩走過無數次絕境。
車門縫裡蜷著幾縷焦黑線頭是係統強製修正指令後拋下的紅線殘渣。我伸手摸了摸,觸感像燒過的發絲,脆得一折就斷,可輕輕一扯,又韌得像浸過蠟的棉線,邊緣還帶著餘燼的灼溫。我飛快撈了一把塞進懷裡的布兜,指尖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七根和謊言生效的時間一樣,是命運的巧合,還是某種隱秘的暗示?太陽穴的痛感突然襲來,像釘子紮得更深了,我晃了晃頭,強忍著沒倒下。
身後傳來鬼差電子屏恢複正常的“嘀”聲,尖銳得像警報。廣播裡的女聲被強行修正,重新響起:“緊急通知,因係統故障,本次紅線檢查正常進行,未檢票者請立即配合。”猩紅燈光驟然熄滅,慘白的白熾燈重新亮起,照亮了鬼差轉向我的臉——為首的鬼差電子屏裡的藍光變成了刺目的紅,寫著“逃檢者”三個字,他腰間的銀剪被握在手裡,“哢嗒”一聲開合,刃口的齒痕在燈光下愈發猙獰。
“發現逃檢者——”
我沒回頭,也沒停頓。雙手撐住車門邊緣,借著慣性翻身躍下列車。
身體瞬間墜進無邊雨幕,風灌滿衣袖,把雨聲扯成尖銳的哨子,在耳邊刮得生疼。失重感潮水似的裹上來,像三百年前被鬼差從奈何橋上一腳踹下去時的滋味,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摔進忘川,紅線卻被鬼差攥在手裡,沒跟著一起墜落。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我能看見緘默號在頭頂掠過,車窗裡映出鬼差舉著銀剪的身影。
就在這時,“哢嚓”,一聲輕響,穿透風雨,像冰棱劃開空氣,清得刺耳。是薄刃快速合攏的脆響,裹著金屬特有的寒腥。
是剪刀在試刃。
我抬頭望去,車廂門口的鬼差正舉著那把銀亮的剪刀,刃口在雨幕中閃著寒光,他的手臂往後揚起,顯然是要擲出剪刀。那把剪子上沾著千萬根紅線的血,如今要染上我的了。
也是命運對我剪下的第一刀。
三百年前沒斷的紅線,三百年後撞進眼裡的剪影,還有這把懸在頭頂的銀剪,雨水正把它們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往我頭頂罩下來。我攥緊手裡的孽鏡碎片,指尖的血還在淌,鏡麵的紅光越來越亮,映出白鳶的剪影又一次閃過,這一次,她似乎在朝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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