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將軍府仍籠罩在一片黎明前最深沉的靜謐之中,唯有東邊天際透出一線極淡的魚肚白。然而,錦瑟院內卻一反常態地透出幾分慌亂與燈火通明。
廊下的燈籠早已被儘數點亮,昏黃的光暈在微涼的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卻也清晰地映照出往來人影臉上那份刻意營造出的焦急。
細微的、壓抑的腳步聲在回廊間快速移動,伴隨著杯盞輕碰和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青黛與紫蘇,這兩位夫人身邊最為得用的大丫鬟,此刻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步履匆匆地穿梭在院中,指揮若定,卻又在眼神交彙時流露出一絲隻有彼此才懂的凝重。
青黛站在正房門外,聲音不高,卻足以讓院內忙碌的仆婦們聽清,帶著一絲強自鎮定的急切:“熱水!快去打些熱水來!”一個粗使婆子連忙應聲,小跑著朝小廚房方向去了。
紫蘇則從屋內掀簾而出,手中端著一個空了的藥碗,眉頭緊蹙,對著廊下另一個捧著銅盆的小丫鬟催促:“大夫請來了嗎?再派人去前院催一催!快著些!”那小丫鬟不敢怠慢,將銅盆交給旁人,轉身就快步朝院外奔去。
“夫人夜裡就有些咳嗽,本以為無大礙,誰知天快亮時竟咳得越發厲害,氣息都有些不勻了……”青黛轉向身邊一個端著托盤的二等丫鬟,語氣帶著擔憂,“先把那枇杷露取來,給夫人潤潤喉,小心伺候著。”
那丫鬟連忙點頭,小心翼翼地端著盛有白玉瓷瓶的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內室。
院內其他仆役雖不敢大聲喧嘩,但交頭接耳間,低語聲不斷:
“夫人這病怎麼突然就重了?”
“聽說咳了一夜呢……”
“可彆是什麼不好的症候……”
“噓!慎言!”
種種聲響與光影交織在一起,在這拂曉時分,將錦瑟院渲染得一片忙亂,那緊張的氣氛如同逐漸彌漫的晨霧,悄無聲息地滲透出去,引得不遠處路過的早起仆從紛紛側目,心中暗自揣測著這位深居簡出的夫人究竟染了何等急症。
層層帳幔之後,與外間刻意營造的慌亂截然不同,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安靜,隻有角落銅獸爐中逸出一縷安神香,如同遊絲般嫋嫋盤旋。
沈清玄躺臥在錦被之中,烏黑的長發並未如往日般仔細綰起,而是略顯淩亂地鋪散在枕上,幾縷發絲黏附在略顯蒼白的額角——那是方才用冷水刻意拍打所致。他緊閉著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遮掩了眸底所有可能泄露真實情緒的光芒。
一件素白色的寢衣鬆垮地穿在身上,領口微微敞開,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為了營造病容,他甚至在顴骨處淡淡掃了些許能製造灰敗感的脂粉,讓那張原本俊美得過分的麵容,此刻看上去確實帶著幾分憔悴與脆弱。
當外間傳來青黛刻意抬高的、帶著焦急的聲音時,他適時地發出幾聲低啞的咳嗽,胸膛微微起伏,眉心亦隨之蹙起,仿佛正承受著病痛的無形折磨。那咳嗽聲不高,卻足以讓候在外間的仆婦們捕捉到。
聽著青黛與紫蘇有條不紊地引導著這場“急病”的序幕,那雙深邃的桃花眼裡沒有任何病弱之色,隻有一片沉靜的冷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圈椅光滑的扶手,仿佛在推演著棋局。
所有的慌亂、擔憂、急促的腳步聲,都隻是他布下的棋子,按照他預設的軌跡運行。他需要這場“急病”,需要一個合理且引人同情的理由,讓他這位能夠順理成章地淡出眾人的視線,為後續做好鋪墊。
外間,紫蘇刻意抬高的、帶著焦急的聲音隱隱傳來:“……快去稟報將軍!”
沈清玄聞聲,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很好,消息很快就會傳開。
細微的嘈雜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也驚動了原本就早起準備前往城外軍營的鎮北將軍顧北淵。
顧北淵剛穿戴整齊,正係著護腕,聞聲眉頭幾不可查地蹙起。他素來不喜喧嘩,他正要喚人來問,就見青黛腳步匆匆地自院外而來,在書房外恭敬行禮,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急迫:
“將軍,擾您清靜了。夫人……夫人她身子不適得厲害。”
顧北淵係護腕的動作一頓,冷峻的眉眼間掠過一絲不耐,但很快掩去。“何時的事?”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多少關切。
“回將軍,”青黛垂首,語速稍快,“夫人昨日夜裡才從莊子上回來,許是路上勞累,受了些風寒。今兒個天還沒亮,就……就開始難受,咳嗽不止,奴婢們不敢怠慢,已經趕緊去請大夫了。”
顧北淵沉吟片刻。他對這位名義上的夫人並無多少感情,聯姻本就是聖意與家族利益的結合。但既然人在他府上,表麵功夫總要做足。“去看看。”他言簡意賅,邁步便朝著錦瑟院走去,步伐依舊沉穩,隻是比平日稍快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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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踏入錦瑟院的正房門,一股混合著藥草和淡淡血腥氣的壓抑氛圍便撲麵而來。內室方向,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聲音嘶啞無力,聽得人揪心。
顧北淵眉頭皺得更緊,大步走入內室。
隻見床榻之上,紗幔半垂,隱約可見一個纖細的身影蜷縮著,正用手帕捂著口鼻,劇烈地咳嗽,單薄的肩膀隨著咳嗽聲不住地顫抖。地上跪著兩個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著似乎是剛剛咳出的、帶著點點猩紅的痰盂。空氣中彌漫的苦澀藥味更加濃重。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大夫正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手指搭在從紗幔後伸出的、一截纖細蒼白的手腕上,眉頭緊鎖,麵色凝重。
見到顧北淵進來,屋內眾人連忙行禮。老大夫也起身,對著顧北淵拱了拱手。
“大夫,夫人情況如何?”顧北淵目光掃過床榻,聲音冷硬地問道。
老大夫捋了捋胡須,搖頭歎息:“回將軍,夫人此乃舊疾,本就體虛氣弱,根基不穩。此番外出巡察莊子,舟車勞頓,加之……似是思慮過重,憂心成疾,以致外邪入體,引發了咳疾。脈象浮緊細弱,需得好生靜養,萬萬不可再勞心勞力,亦不宜再見風受寒,否則……恐成沉屙啊。”
“思慮過重?”顧北淵重複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他這位夫人,深居簡出,除了管理一下自己的嫁妝莊子,還能有何思慮?莫非是……因他常年在外,冷落了她?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被他拋諸腦後。兒女情長,本非他所長,亦非他所願。
“既如此,便依大夫所言,好生用藥靜養。”顧北淵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在部署一項再尋常不過的軍務。
“是,老夫這就開方。”老大夫躬身應下,走到桌邊,提筆蘸墨,開始書寫藥方,筆尖在紙上遊走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內室裡格外清晰。
恰在此時,紫蘇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走了進來。那濃重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散開來,霸道地蓋過了室內原有的淡雅熏香,仿佛將這“病氣”也實質化了。她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到床邊,隔著紗幔,輕聲細語地喚道:“夫人,藥好了,您趁熱用一些吧,喝了身子會舒坦些。”
紗幔內適時地傳來幾聲壓抑的、帶著顫抖的虛弱咳嗽,聽得人心頭發緊。隨後,是沈清玄刻意偽裝的、氣若遊絲的女聲,斷斷續續,仿佛每個字都用儘了力氣:“……有……有勞了。”
青黛與紫蘇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立刻上前。青黛動作極輕地將紗幔撩開一角,伸手探入,小心翼翼地扶起榻上之人,讓他能依靠在自己身上。紫蘇則用白玉湯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汁,先在唇邊輕輕吹了吹,才謹慎地遞到那蒼白的唇邊。
整個過程,顧北淵隻是負手立於幾步之外,沉默地看著。他的目光掃過紗幔後那模糊而顯得格外單薄的身影,掠過那隻無力垂搭在錦被之上、蒼白修長的手指,眼神深邃,卻依舊平靜無瀾,不見半分尋常夫君應有的憂急之色。
待那碗藥終於見了底,紫蘇細致地為他拭去唇角的藥漬,青黛才又輕緩地將人安置回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