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內書房。
這裡比皇宮的任何一處都更像權力的心臟。
門窗緊閉,厚重的帷幔垂落,將午後的陽光與喧囂隔絕在外。空氣中沒有香,隻有一股陳舊書卷與幽暗權謀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幾盞豆大的油燈,在角落裡靜靜燃燒,光線昏黃,勉強勾勒出房間的輪廓。光,在這裡是奢侈的。黑暗,才是常態。
湯全垂手侍立在陰影裡,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像。
那張往日裡精明乾練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被徹底碾壓後的蒼白與恭順。地上,汝窯茶杯的碎片早已被清掃乾淨,但那份恥辱,卻仿佛烙印般刻在了他的骨子裡。
他的身側,還站著幾個身影。
他們是宰相府真正的核心幕僚,是湯詢權勢網絡中,負責思考與謀劃的“大腦”。他們同樣無聲,存在感稀薄得仿佛隨時會融入更深的黑暗。
這裡,是南宋這個皇朝的壓艙石。
也是醞釀風暴的最深處。
良久。
一道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從書房最深處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後響起,打破了死寂。
“……都說說吧。”
聲音的主人,當朝宰相湯詢,並未露麵。他整個人都籠罩在燈火照不到的陰影裡,仿佛一尊俯瞰眾生的神隻。
無人應答。
湯全和一眾幕僚,頭垂得更低了。
說什麼?
說漕幫一夜覆滅?說經營數十年的石炭生意,七日崩盤?說那個叫沈惟的少年,像一柄燒紅的利刃,將他們所有的布置都捅了個對穿?
這些,都是敗績。
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嗬……”
一聲輕笑,從陰影中傳來。
那笑聲裡,沒有怒火,沒有失望,隻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庖丁解牛般的剖析與審視。
“看來,我們都小看他了。”
湯詢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他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發生在彆國的故事。
“漕幫,是老夫扔出去的餌。”
“他不僅吞了,還連魚鉤帶魚線,一並扯斷,甚至順著魚線,想來紮老夫的手。”
“石炭,是老夫布下的局。”
“他沒有入局,而是掀了棋盤,用最蠢,也最有效的法子——拿銀子,把棋盤都給燒了。”
“建王府的軍火,皇城司的沉默,樊樓的資金……”
書案後,一隻蒼老的手,從陰影中伸出,在昏黃的燈光下,不急不緩地將一方硯台擺正。
那隻手,穩定而有力。
“你們看,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他有刀,有盾,有錢袋,甚至……”
湯詢的聲音頓了頓。
“……還有民心。”
……火神。)
這簡單的兩個字,在湯全和所有幕僚的心頭,同時浮現。
那五文錢一塊的蜂窩煤,那在臨安城中,被無數百姓交口稱讚的“沈青天”之名。
那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強攻,已然無用。”
湯詢終於為這場失敗的交鋒,下了定論。
“打壓,構陷,這些對付尋常官員的手段,用在他身上,隻會讓他那身‘忠臣’、‘能臣’的皮囊,在聖上麵前,愈發光彩奪目。”
“再逼下去,引火燒身的,就是我們了。”
書房內,死寂一片。
湯全和幕僚們,連呼吸都幾乎停滯。
他們聽出了相爺話中的意思。
對付沈惟,不能再用“減法”了。
要用“加法”。
“傳話下去。”
湯詢的聲音,轉向了那幾位一直沉默的幕僚。
“從明日起,朝堂之上,要多為沈承事郎美言。”
“……”
幕僚們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
“年輕有為,不畏權貴。”
“善於經營,心懷百姓。”
“實乃……國之乾才啊。”
湯詢的語氣,充滿了“欣賞”,每一個字,卻都像是淬了毒的鋼針。
“這樣的乾才,隻在軍器監修修補補,豈不是屈才了?”
“南方的鹽鐵轉運,積弊已久,耗費巨大,或可讓他去試試。”
“黃河大水,年年為患,朝廷撥下去的銀子,總是不見響動,不如……也讓他去看看?”
……捧殺!)
湯全的心頭,猛地一顫!
他瞬間明白了相爺的毒計!
把沈惟捧得高高的,捧成一個無所不能的“能臣”,然後,把全天下最棘手、最糜爛、最耗費錢糧精力的爛攤子,一個一個地丟給他!
做成了,功勞是聖上的,是朝廷的。
做不成?
那就是你沈惟一人的罪!
你不是能嗎?你不是“沈青天”嗎?
那就讓你去填那些永遠填不平的無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