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韻和許培儒他們早已從女兒許知意那些寥寥數語、卻字字沉重的敘述中，拚湊出了她在那個所謂的“家”裡所經曆的陰霾。那個名字——許心艾，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帶著陰冷的惡意和嬌縱的毒素，深深烙印在他們心頭。他們無數次在腦海中勾勒那個欺負他們親生骨肉的女人的模樣，是何種的刻薄，何等的刁鑽，才能那般理所當然地踐踏他人的尊嚴？
如今，聽聞這條“毒蛇”竟然也下鄉到了向陽村，還被“發配”到了豬圈，林韻和許培儒沉默地對視了一眼，無需多言，便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念頭——他們要親眼看一看。不是好奇，而是一種近乎儀式般的確認，確認那折磨他們女兒多年的，究竟是怎樣一副皮囊，怎樣一顆心腸。
這天，天空是那種悶悶的灰藍色，雲層壓得很低，空氣潮濕而黏膩，連風都帶著一股懶洋洋的餿味。正是給豬圈送豬草的時候。林韻和許培儒像往常一樣，將那些帶著泥土和露水氣息的、沉甸甸的豬草用粗糙的草繩捆好，費力地抬到豬圈外指定的石墩子旁。但今天，他們的動作格外緩慢，仿佛那豬草有千斤重。他們磨磨蹭蹭地調整著豬草擺放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目光卻時不時地、極其隱晦地瞟向那臭氣來源的方向——豬圈的矮門。
豬圈裡，許心艾正經曆著她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至暗時刻”。她身上套著一件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布滿可疑汙漬、散發著濃重異味、幾乎能獨立站立的深藍色破圍裙，這圍裙穿在她身上，像個不合時宜的麻袋，與她腳下那雙依舊試圖保持“體麵”、卻已沾滿泥點的白色回力鞋形成慘烈對比。她頭上包著一塊同樣臟兮兮的頭巾，試圖阻擋氣味，臉上用一塊乾淨手帕捂著口鼻，隻露出一雙寫滿了生無可戀和滔天怨憤的眼睛。
她剛剛在裡麵，忍著強烈的嘔吐欲，按照柳叔粗聲大氣的指揮，手忙腳亂地把之前送來的豬草混著泔水倒進石槽裡。那黏膩的觸感，那撲鼻的惡臭，那幾頭肥碩的、哼哼唧唧、爭先恐後把鼻子拱到食槽的豬，都讓她精神瀕臨崩潰。她幾乎是逃也似的從那個“煉獄”裡衝出來，想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儘管豬圈外的空氣也隻是相對不那麼臭而已。
她低著頭，捂著鼻子，腳步虛浮地朝外走，滿心滿眼都是對自己遭遇的悲憤和對這鬼地方的詛咒，壓根沒注意到石墩旁那兩個刻意放緩了動作的身影。
直到幾乎撞上，她才猛地刹住腳步，驚愕地抬起頭。手帕滑落，露出了她那張因為憤怒和嫌棄而扭曲的臉。
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對中年男女。男人身形清瘦，背脊卻挺得筆直，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中山裝，雖然落魄，眉宇間卻殘留著揮之不去的書卷氣。女人同樣瘦弱，臉色蒼白，眼角有著細密的皺紋，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沉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們的手因為長期勞作而粗糙皸裂，沾著草屑和泥土，但站在那裡，自有一種不容忽視的氣度。
許心艾先是一愣，隨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了起來！她認得這種氣質！這種即使落到最不堪境地、也依然讓她這種靠金錢和虛張聲勢堆砌起來的人感到莫名自慚形穢的氣質！是牛棚的人！是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臭老九”！
“你們怎麼回事啊！”許心艾的聲音因為驚懼和厭惡而變得尖利刺耳，她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汙穢的東西，猛地向後跳開一小步，仿佛林韻和許培儒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菌，“豬草送完了還不快走！磨磨蹭蹭的想乾嘛？！快走快走！離我遠點！”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揮手，像是在驅趕蒼蠅，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仿佛多看他們一眼都會臟了眼睛的嫌惡。
林韻和許培儒沒有說話。他們隻是靜靜地、冷冰冰地看著她。
就是這個人。從小用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欺負他們那因為被人偷走人生的親生女兒。搶她的東西，誣陷她……無數的畫麵，伴隨著許知意那些平靜卻沉重的敘述，在這一刻湧入林韻和許培儒的腦海，讓他們的眼神愈發冰寒徹骨。
許心艾被他們這無聲的、卻仿佛能穿透靈魂的注視看得渾身發毛。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指責，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和蔑視。這種眼神，比蘇柔的嘲諷、比記分員的嗬斥、甚至比許知意的巴掌，更讓她難以忍受！她本來因為喂豬而積攢的煩悶、委屈和怒火，此刻如同被澆了一瓢熱油，轟地一下爆燃起來！
“看什麼看！”她色厲內荏地尖叫起來，試圖用音量來掩蓋內心的慌亂和那種被看穿的不適，“兩個牛棚的壞分子，還敢這麼看著我？！我勸你們安分一點！認清自己的身份！不然……不然我就去舉報！舉報你們故意磨蹭，消極怠工，還對知青進行眼神威脅！讓人來批鬥你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她揮舞著手臂，語氣狠厲，仿佛已經掌握了生殺大權。
林韻和許培儒依舊沉默。對於這種幼稚而惡毒的威脅，他們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許培儒隻是微微側身，護著林韻，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這個女兒仇人的麵前，多待一秒都讓他們覺得空氣更加汙濁。
然而，許心艾見他們要走，那股無理攪三分的勁兒又上來了。她覺得自己被無視了，被蔑視了，這比直接的對抗更讓她怒火中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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