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穀場是向陽村裡難得的開闊地，此刻，村民們，無論男女老少，大多聚集在這裡，孩子們在追逐打鬨，弄得渾身是土，汗水混著泥灰在小臉上衝出幾道滑稽的溝壑。空氣中充斥著連枷聲、吆喝聲、孩子的嬉笑聲。
就在這一片喧囂燥熱之中，兩抹突兀的藏藍色，出現在了打穀場邊緣的土路上。
那是兩個穿著筆挺公安製服的人。他們推著自行車，車把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公安，麵容嚴肅，皮膚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那種粗糙黝黑，帽簷下的眼神銳利如鷹。跟在他身後的年輕公安，看起來二十出頭，臉上還帶著些許未脫的稚氣，但身姿挺拔，努力讓自己顯得和老公安一樣威嚴。
他們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沸騰的油鍋。
“咦？公安同誌？”一個老漢停下了手中的木鍁，喃喃自語。他臉上的皺紋因為驚疑而更深了。
“咋有公安到咱村來了？”一個正揮舞連枷的壯碩漢子，動作慢了下來，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胡亂抹了把臉，眼神裡充滿了警惕和好奇。
竊竊私語聲如同水麵的漣漪，迅速在打穀場上擴散開來。原先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直接或躲閃，都聚焦在那兩位不速之客身上。
“不會是來找誰麻煩的吧？”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下意識地把孩子往懷裡緊了緊，聲音裡帶著不安。
“嘖，還能為啥？準是又有人犯事了！”旁邊一個精瘦的婆娘撇撇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搜尋潛在的“罪犯”。
“狗剩！是不是你小子前兩天偷了王老五家的瓜，人家報案了？！”一個老漢猛地扭頭，對著不遠處一個縮著脖子的半大小子吼道，那小子臉一下子白了，慌忙擺手。
“放屁！老子……我才沒偷！”聲音卻帶著心虛。
“我看不像，偷個瓜哪用得著來兩個公安？還這麼正式……”有稍微見過點世麵的中年人分析道，眉頭緊鎖。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窄道，讓兩位公安通過。老公安目不斜視，步伐沉穩，對周圍的議論和目光恍若未聞。
兩位公安沒有在打穀場停留，徑直朝著大隊部走去。
打穀場上的議論聲更響了，人們已經無心勞作，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目光不時瞟向大隊部的方向，心裡揣測著這突如其來的公安到訪。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光線湧入，映出兩位公安同誌挺拔的身影。
村長和大隊長同時抬起頭，都是一愣。當看清來人的製服時，兩人心裡同時“咯噔”一下，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出事了！
“二位同誌，你們這是……”村長趕緊摘下眼鏡，站起身，臉上堆起有些局促的笑容。大隊長也放下算盤，站了起來，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桌角。
老公安出示了證件，聲音平穩而有力：“我們是縣公安局的，找向陽村的村長和大隊長，了解並通報關於你們村插隊知青許心艾的情況。”
“許心艾？”村長和大隊長異口同聲，臉上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這個女知青，之前惹過好幾次事情，被處罰了好幾次，最近好像更是經常請假往縣城跑。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公安上門，竟然是為了她。
老公安沒有繞圈子，言簡意賅地將調查結果和判決情況進行了通報。隨著他的敘述，村長臉上的皺紋一點點擠在一起。大隊長的臉色則從最初的驚訝，逐漸轉為震驚，繼而鐵青，最後，那濃黑的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個死結。
“攀附革委會主任……當……當小三？”村長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在他們這些本分老實的莊稼人聽來，簡直是傷風敗俗，駭人聽聞！
“扣壓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上大學？！”大隊長的拳頭猛地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是粗人，但也知道讀書、考大學是多麼神聖、多麼不容易的事情！沒想到，許心艾竟然敢做出這種斷人前程、天理難容的事情！
“經過審理，許心艾行為惡劣，已構成犯罪，依法...相關責任人也均已被處理。”老公安最後宣讀了判決結果，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大隊部裡顯得格外清晰、冰冷。
震驚、憤怒、荒謬、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和疲憊，交織在兩個村乾部心頭。
村裡出了這麼一樁醜聞，村長感覺整個向陽村的臉都被丟儘了，以後去公社開會，頭都抬不起來。大隊長想的則更實際，也更讓他窩火。他憋著一股勁，想在今年評上個先進大隊，這下全完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兩人強壓下翻騰的心緒，點頭哈腰，態度極其謙卑地將兩位公安同誌送出了大隊部，一直送到村口的土路上。
“公安同誌，您放心，我們一定加強知青的管理和教育，深刻反省！”村長握著老公安的手，連連保證。
“給您二位添麻煩了，大熱天的還跑這一趟。”大隊長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目送著兩位公安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儘頭，揚起的塵土緩緩落下，村長和大隊長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下來。
兩人默不作聲地往回走，腳步都有些沉重。
大隊長猛地抬起腳，狠狠一腳踢在路旁一顆孤零零的、雞蛋大小的石子上。那石子帶著他滿腔的憤懣和失望，“嗖”地飛了出去，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撞在不遠處的土牆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無力地滾落在地。
“媽的！”大隊長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今年的先進大隊……又他娘的沒份了！”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的。那不僅僅是一個榮譽稱號，更是關係到村裡的化肥配額、農機分配，關係到明年全村老小的收成和口糧！他為之熬了多少夜，費了多少心血，帶著村民們流了多少汗，現在，全被那個不知廉恥的許心艾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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