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峰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槍柄上。
冰冷的槍托,傳遞著熟悉的掌控感。
他不需要百分之百的證據,隻需要一個將人帶回去的理由。
黨務調查科的審訊室,能讓啞巴開口。
周圍的空氣被抽空,嘈雜的人聲退潮般遠去。
林娥的心跳漏掉半拍,但臉上那份屬於“王淑芬”的慍怒和傲慢瞬間燃燒到了頂點。
她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挺直腰背,抬高下巴。
“你們是什麼人!”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響亮,穿透車站的喧囂,刺入每一個圍觀者的耳朵。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這裡是上海,國際都會!
你們想當眾強搶民女嗎?”
她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幾乎戳到錢峰的鼻子上。
“我告訴你們,我先生是蘇州商會的王東來!
你們今天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明天我先生就能讓你們從南京滾回老家去!”
這一連串嗬斥,氣勢十足,將一個被冒犯的富家太太形象刻畫得淋漓儘致。
錢峰的瞳孔收縮。
他預想過對方會辯解、驚慌,卻沒料到是如此激烈決絕的反擊。
這種反應,要麼是演戲到了極致,要麼……就是他真的抓錯了人。
周圍旅客停下腳步,議論聲漸起。
一道道目光彙聚過來,帶著好奇、同情和審視。
“愣著乾什麼!”
錢峰對著身後的特務低吼。
兩名特務立刻上前,伸手就要抓林娥的胳膊。
就在此時。
“住手!”
一個帶著濃重口音的法語嗬斥聲響起。
人群被一股不容分說的力量推開,一名身材高大、穿著法租界高級巡長製服的法國男人,帶著四名荷槍實彈的巡捕走過來。
他胸前的徽章在燈光下閃亮。
法國巡長走到錢峰麵前,用生硬的中文說道:“這位先生,這裡是公共租界與華界的交界處,但這位太太的船票,顯示她來自法租界。
根據我們與南京政府的協議,黨務調查科無權在未通知法租界警務處的情況下,隨意逮捕持有合法證件的商人及其家屬。”
錢峰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認識這個法國人,亨利,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個高級巡長,貪婪,但極度維護租界的“規則”。
“亨利巡長,我們在執行公務。”
錢峰冷冷地說。
“公務?”
亨利誇張地聳了聳肩,“我看到的,是你的手下要對一位女士動粗。
這位女士,看起來可不像罪犯。”
他轉向林娥,彬彬有禮地欠身:“這位太太,我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亨利,能看一下您的證件嗎?
請放心,在上海,法蘭西的榮譽會保護每一位守法公民。”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澆油。
錢峰感受到了來自“規則”的束縛。
在南京,他是鷹犬,是利爪。
但在上海這片龍蛇混雜之地,尤其是在洋人麵前,他的利爪必須先縮回去。
林娥從手袋裡拿出全套證件,遞給亨利。
亨利接過,仔細查看,然後滿意地點頭,將證件還給林娥。
“證件齊全,身份合法。
王淑芬太太,青島人氏,其丈夫王東來先生是蘇州商會的注冊理事。
錢組長,你的情報,是不是出了問題?”
錢峰的牙關咬緊。
他死死盯著林娥,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沒有。
隻有被冒犯後的憤怒,和一絲因有洋人撐腰而生出的得意。
“亨..利..巡..長..”錢峰一字一頓地說,“我懷疑她與一樁機要案件有關,必須帶回去審查。”
“懷疑?”
亨利笑了起來,“錢組長,懷疑可不能當做證據。
尤其是在我的地盤上。
如果你堅持,可以,請拿出南京警察總署和我們法租界警務處總監聯合簽署的逮捕令。”
他攤開手。
“如果你沒有,那麼現在,我要以‘妨礙公共秩序’的罪名,請你和你的手下離開。
否則,引發的一切後果,包括外交糾紛,由你個人承擔。”
錢峰的胸口劇烈起伏。
他知道,亨利不是在開玩笑。
為了維護租界那點可憐的“治外法權”,這些洋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好。”
錢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他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鎖定林娥。
“人我可以不帶走,但身份,我必須立刻核實。
我們去車站警務室。”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
……
車站警務室。
錢峰的兩名手下守在門口,亨利巡長則抱臂靠在牆邊,一副看戲的表情。
錢峰拿起桌上的手搖電話,接通了長途台。
“給我接蘇州商會。”
線路嘈雜,經過漫長的轉接,一個帶著蘇州口音的男人聲音響起。
“喂,哪位?
這裡是蘇州商會。”
“南京,黨務調查科,錢峰。”
錢峰的聲音又冷又硬,“我問你,你們商會有沒有一個叫王東來的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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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沉默兩秒,隨後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
“王東來?
哦,王老板啊,有的有的。
錢長官,您找我們王老板有事啊?
他現在人在鄉下收絲,不在蘇州。”
錢峰的心往下一沉。
“他是不是有個太太,叫王淑芬?”
“王太太?
是啊!”
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熱情,“錢長官怎麼知道我們王太太?
哦哦,我想起來了,王太太前幾天去了趟上海,說是看望親戚,算算日子,也該回來了。
哎呀,這個王太太,就是喜歡一個人亂跑。
錢長官,您是不是見到她了?
您可得幫我勸勸她,一個女人家在外麵多不安全。”
對方不僅確認了身份,連行程都對得上,還主動抱怨起“王太太”的任性。
這套說辭,天衣無縫。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偽造身份,而是構建了一條完整的,可以反複查證的社會關係網。
錢峰握著電話聽筒的手,青筋暴起。
“沒事了。”
他重重掛斷電話,發出一聲刺耳的悶響。
他輸了。
在證據層麵,輸得一敗塗地。
他抬起頭,看向林娥,眼神是狼一樣的凶狠。
他知道自己沒抓錯人,但所有證據鏈都在這通電話後,斷了。
林娥回望著他,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譏諷和不屑。
“錢長官,現在查清楚了?
我可以走了嗎?
我的火車,可不等人。”
亨利巡長也走了過來,拍了拍錢峰的肩膀。
“錢組長,看來是一場誤會。
希望下次,你的情報能更準確一些。”
說完,他對著林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