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2月18日的香江。
晨霧像揉碎的棉絮,纏在彌敦道的騎樓飛簷上遲遲不散。
青灰色的霧靄裡,零星行人踩著潮濕的石板路,皮靴敲出“嗒嗒”“嗒嗒”的響聲,混雜著早點攤飄來的牛油香味——那是剛出爐的菠蘿油,酥皮在霧氣裡泛著點點油光。
鄭碩端坐在半島酒店專屬的接待車隊——勞斯萊斯黑色銀影裡麵,看著車窗外的騎樓柱一根根往後退,柱身上“金山莊”“南北行”的褪色招牌,在霧中隻剩模糊的輪廓。
身下的真皮座椅帶著一股微涼的皮革味,鄭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膝頭上的公文包。
粗糲的質感讓他想起三天前從鵬城河灘塗爬上來時,攥在手裡的那把泥。
慢慢的,公文包的邊角被磨得有些發毛,這預示著手的主人並沒有如同他臉上表情那般的平靜。
西裝袖口隨著車身晃動,露出的“cheungo”的定製標被繡得極細。
白色絲線在深灰麵料上幾乎隱形,卻比任何燙金標識都讓他安心——
張活海洋服老師傅的技術果然厲害,他們量身定製的高檔西裝將鄭碩的身材顯示的淋漓儘致。
鄭碩低頭拽了拽西裝的前襟,約翰牛高支羊毛super150s的麵料挺括得像塊鋼板,卻又比他穿過的任何衣服都貼膚,就連呼吸時胸腔的起伏都被裹得恰到好處。
西裝口袋裡的香江居民身份證硌著肋骨,硬挺的塑封邊緣還帶著新塑封的涼意。
鄭碩掏出新版的身份證看了看,照片上的他眉眼緊抿,刻意收斂了幾分剛從鵬城河灘塗爬上來的狼狽。
那天在入境事務處拍證件照的時候,他特意用冷水洗了把臉,把鬢角的碎發捋得一絲不苟。
“先生,祈理士律師事務所到了。”
司機是個鬢角花白的中年人,他的粵語中混雜著約翰牛特有的生硬英倫腔,就如同用石子投進平靜的水,打斷了他的思緒。
鄭碩“嗯”了一聲,視線掃過街麵:畢打街的騎樓下,穿短衫的苦力扛著藤箱匆匆走過,箱角的銅環叮當作響。
轉角的報刊亭裡,《星島日報》的頭條用紅墨水寫著“恒生指數跌破500點”,老板正用雞毛撣子掃著玻璃櫃上的灰塵。
深吸一口氣,將身份證重新放回口袋,指尖隔著布料反複摩挲那串燙金編號。
身份證是新的,卻比公文包裡那兩張泛黃的存折更讓他踏實,在這片掛著米字旗的土地上,合法的身份比沒到手的金錢更加重要——
因為那是自己最後的退路。
鄭碩想起了偷渡時藏在蘆葦叢裡的夜晚,也想起了水腥氣裹著寒意往自己骨頭裡鑽時的痛楚。
那時的他隻敢肖想“能活著到香江就好”,哪敢盼著能擁有一張印著自己名字的身份證。
沒有熟人,沒有靠山,他清楚以自己此刻的分量,在香江這種地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彆人嘴裡的“肥羊”。
所以等定製西裝的那三天裡,他一直在找能夠成為他臨時“靠山”的存在。
他把周圍的街巷踩了個遍,先施百貨的玻璃櫃台裡,瑞士懷表的指針轉得飛快;
永安公司門口,穿旗袍的小姐拎著紙包,裡麵露出半截珍珠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