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燈焰微晃。我仍坐在案前,麵前攤著南方各郡地形圖,指尖停在廣州位置。
李伯走後,主事捧著一卷新報文書快步進來,聲音壓得低:“蒙頂山來信,李二根已帶人上山,茶苗按冊中法子栽下三日,出芽七成,比往年快了半月。”
我點頭,將紅糖坊的賬目推到一邊。錦江畔的蒸氣早已散儘,城中甜香也淡了,百姓吃飽了糖,下一步該添茶。
次日清晨,我召李伯入府,命他捎話回村:“告訴鄉親們,種蔗能換米,種茶能換絹。一畝茶田,三年可收鮮葉三百斤,製成乾茶六十斤,官府保底收購,價比粟米高三倍。”
李伯眼睛一亮:“那我孫子豈不是又能領甜塊?”
“茶不甜,但能賣錢。”我說,“你讓他跟著李二根學,莫隻盯著口糧。”
他連連應是,揣著新印的《茶葉種植技術》小冊走了。
十日後,蒙頂山腳搭起臨時工棚。李二根帶著十二名農匠,分駐五處坡地。他們依手冊深耕起壟,溝深兩尺,行距三尺,密植矮栽,每畝定苗八百株。老茶農圍在邊上,拄著竹杖搖頭。
“祖宗規矩,清明采芽,穀雨曬青,哪有春初就動土的?”一名白須老者攔在田頭,“這法子會傷地脈!”
李二根不爭辯,隻請他看兩塊地:左邊一片沿用舊法,淺耕鬆土,稀疏散種;右邊按新法開壟,覆草保濕,苗距整齊。
七日過去,新法地塊茶苗齊刷刷破土,葉麵油綠發亮;舊法那片卻發芽零落,幾處還見爛根。
老茶農蹲下身,抓了把土嗅了嗅,喃喃道:“這土……怎麼不酸了?”
“深溝排水,草木灰拌土,不積濕氣。”李二根答,“您聞聞,是不是少了黴味?”
老人沒再說話,轉身回屋,取來自家鐵鋤,默默加入翻地隊伍。
茶苗穩住,下一步便是製茶。
山腰設了三間烘房,原用來蒸曬茶葉,如今改作炒青作坊。鑄鐵鍋架在灶上,火口加裝風箱控溫,這是係統圖紙所授,與甘蔗榨汁機同源設計。
第一批鮮葉采下,本地茶師不肯用火炒,說“蒸青留魂,火煉奪香”。
我親自上山,立於灶前。
“你們蒸茶,靠柴火猛燒,水汽悶閉,葉色易黃,香氣鎖不住。”我抓一把鮮葉投入乾鍋,手掌懸空測溫,“我要的是高溫快殺,三十息內脫水定型,保住青氣。”
灶火燃起,鍋溫漸升。我戴厚布手套,掌心貼鍋底試熱,待其微燙即投葉。雙手快速翻動,葉片在鍋中如浪翻滾,嘶聲輕響,青氣蒸騰而起。
一刻鐘後,葉身柔軟,邊緣微卷,我立即起鍋倒入竹匾。
“揉撚。”我下令。
兩名農匠洗淨手,按壓搓揉,茶汁滲出,纏繞成條。隨後鋪開晾置,再入小火慢焙,直至乾燥成形。
三盞茶擺上木案:一為傳統蒸青,湯色偏黃,氣味沉滯;一為半炒半蒸,香氣稍顯;第三盞,正是新法製出。
水衝入杯,瞬間騰起一股清冽之香,似山間晨霧裹著鬆針,又似石上流泉擊碎苔痕。湯色碧綠透亮,飲一口,先微澀而後甘回舌根,久久不散。
五名老茶工輪番品評,末了齊聲道:“此茶非凡品。”
一人顫聲說:“我製茶四十年,從未見過這般通透的香。”
消息傳開,山中茶戶紛紛拆了蒸籠,改砌炒灶。
三月後,首批乾茶入庫,共得八百斤。我命人在成都東市搭起長棚,設品鑒會,請荊、揚、益三州客商赴會。
棚內擺十餘案,每案置瓷杯、銅壺、竹匙。茶農現場衝泡,講述從育苗到炒製全過程。我立於主位,不開口,隻讓茶說話。
第一輪聞香,眾商閉目深吸,有人連讚“奇香”;第二輪觀色,湯清如鏡,無人質疑;第三輪回味,一名江陵商人忽然睜眼:“此茶可分三級——明前嫩芽為上貢之品,一芽一葉供豪族宴飲,粗葉碎茶亦可壓製茶磚,銷往北方牧民。”
他起身拱手:“我願預付五百匹絹,訂貨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