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未乾,草氈上凝著水珠。我蹲在棚口,伸手探了探裡頭的溫度,炭盆還在燒,熱氣貼著地麵爬行。李伯站在三步外,兩手攥著衣角,一句話也不說。
昨日撒下的種,今日該看動靜了。
我回頭對身後的農官道:“辰時三刻,開棚通風一次,不可拖延。若土麵發白,便灑半瓢水;若濕重,則揭膜半柱香時間。”
那人低頭記下,筆尖微顫。
李伯忽然開口:“七日出苗……老天爺從沒這麼準過。”
我沒答話,隻將手按進苗床邊緣的土裡。泥土溫潤,不冷不熱,正合催芽。係統給的法子,不是求神問卜,是一步步量出來的火候。
“你種地三十年,可曾見過冬月生苗?”我問他。
他搖頭:“彆說見,聽都沒聽過。驚蟄不動土,清明不下種,這是祖宗定的規矩。”
“規矩是人立的。”我說,“去年漢中餓死的人,可管過節氣?”
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辯。
薑維清晨來過一趟,留下一隊兵士值守賬冊張貼之事,隨後便往城南去了。我不留他在此,這類事他做不來。打仗靠謀略,種地靠手。
第一日過去,土麵無痕。有兵士嘀咕:“炭火燒了六夜,莫不是白費?”
我沒理會。
第二日,陰雲壓頂,細雨落下。棚內濕氣漸重,一名年輕農官跑來問我:“炭盆還要繼續燒嗎?濕氣太重,怕種子爛根。”
“燒。”我說,“寒不退,熱不能停。”
他遲疑:“可這與常理不合……”
“常理?”我盯著他,“你家祖上哪一年因守常理而免於饑荒?”
他低頭退下。
夜裡風雨未歇,我親自巡棚三次。每回都見李伯蜷在棚角避雨,披著件破蓑衣,眼睛盯著那片土。
第三日清晨,雨勢稍緩。我剛掀開草氈一角,一股潮氣撲麵而來。幾名農官圍上來,神色緊張。
“土太濕了!”一人急道,“再這樣下去,苗還沒出,根先腐了!”
李伯也附和:“往年春播遇連雨,十種九空。這時候該撤火,等天晴。”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表麵濕,底下仍鬆軟。
“軍中宿營,雪地紮帳,如何防潮?”我問。
眾人不解。
“挖排水溝,離帳三尺,深半尺。濕氣自泄,底褥不浸。”我說,“種地也一樣。我們已在四周挖好暗渠,濕氣不會積在根下。炭盆不止取暖,也在驅濕。熱氣升騰,帶出水汽,再由通風口散出——這不是蠻乾,是講法度。”
他們聽著,似懂非懂。
我站起身:“信不了我,就等七日。到時候土裡有沒有芽,自然分明。”
第四日,風止雨歇。
第五日,晨光初照,土麵微微發裂。
第六日,我命人更換草氈,加鋪一層乾稻草,防止夜間降溫。
第七日,天剛亮,霧還未散。
二十名農官齊聚棚前,個個屏息。李伯站在最前頭,腳邊還沾著昨夜泥濘。
我親手揭開主棚一側草氈。
刹那間,所有人都僵住了。
泥土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嫩綠芽尖,如針破紙,齊刷刷挺立。葉片舒展,葉尖帶露,在微光中泛著青光。
一名農官失聲:“真……真出來了?”
另一人跪倒在地,手指顫抖地撫上一株幼苗:“這顏色……比春秧還壯!”
李伯站著沒動,臉上的皺紋一條條繃緊。他慢慢彎下腰,雙膝觸地,卻不為行禮,隻為更近地看著那些苗。
他的手伸出去,指尖輕輕碰了碰一片葉子,又迅速縮回,像怕碰壞了什麼神物。
然後,他抬起頭,望著我,聲音發抖:“冬月……竟能生苗?”
我沒說話。
他忽然重重叩首,額頭撞在濕泥上:“武侯!這不是人法,是天授啊!”
他連叩三下,再抬頭時,眼裡已含淚光:“小人一輩子耕田,隻知道跟著節氣走。可您……您把天時攥在手裡了!”
人群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