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的白日是溫軟糯香的，入了夜，卻另有一番紙醉金迷的活色生香。畫舫淩波，絲竹繞耳，紅燈籠的光暈在墨色的水麵上拉出長長的、曖昧的倒影。淩霄居於臨河的客棧，窗外便是這流淌的聲色，他卻閉目盤坐，心神沉靜如古井，將外間的浮華喧囂儘數隔絕。
直到更深夜闌，遠處的笙歌漸次歇了，連巡夜人的梆子聲都帶著倦意，他才緩緩睜開眼。
是時候了。
他並未換夜行衣，依舊是一身青布道袍，隻在起身時，手掐了一個簡單的訣印，周身氣息瞬間內斂至虛無，身形在昏暗的客房內也變得模糊起來，仿佛融入了陰影之中。並非高深的“隱形”之術，僅是結合了斂息、幻光與“壺天”之術對自身氣息的極致收束，足以瞞過絕大多數高手的感知。
推開窗，夜風帶著運河的水汽和殘餘的酒香湧入。他身形微動，便如一片輕盈的落葉，悄無聲息地掠出窗外，腳尖在窗欞上輕輕一點，人已飄然落在對岸的屋頂之上，竟未激起半點聲息。
夜色是他最好的掩護。姑蘇城的屋舍鱗次櫛比，飛簷勾連，為他提供了絕佳的潛行路徑。他依照白日神識感應的方向，身形在連綿的屋脊之上起落騰挪，快得隻剩下一道模糊的青影，融於夜風，向著城西那片占地極廣的園林宅邸掠去。
越靠近那處，空氣中的花香便越發濃鬱起來，甚至到了有些膩人的程度。待得接近那高聳的粉牆，淩霄放緩了腳步，隱在一株高大的香樟樹影之下，抬眼望去。
隻見門匾之上，寫著四個娟秀卻透著幾分冷冽的大字——“曼陀山莊”。
山莊牆內，並非尋常江南園林的雅致格局，放眼望去，竟是大片大片盛放的山茶花！各式品種，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塗抹了過多的胭脂，呈現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絢爛。白的、紅的、粉的，重重疊疊，夜風拂過，花影搖曳，本該是極美的景致，卻因這過分的整齊和寂靜，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更讓淩霄微微蹙眉的是，他那遠超常人的靈覺，在這濃鬱的花香之下，隱約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被精心掩蓋的……腐土氣息與血腥味。這曼陀山莊，絕不像它外表看起來這般，隻是個愛花成癡的婦人居所。
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越過高牆，落入院內。足尖點在鋪地的青石上，未發出絲毫聲響。山莊內巡邏的護衛不少，且皆是女子，步伐沉穩，眼神警惕，顯然都身負武功，絕非普通仆役。
淩霄施展身法，形如輕煙，於花叢亭閣間穿梭，輕易避開了所有明哨暗卡。他的目標明確，直指那位於山莊正中央、燈火最為輝煌的主宅。
主宅四周防衛更為森嚴，且布設了一些精巧的機關消息。但在淩霄的神識感知下，這些機關如同孩童的玩具，軌跡清晰可見。他尋了一處氣窗，身形如無骨般微微一縮，便已潛入宅內，落足之處是二樓的橫梁之上，隱於黑暗之中，下方廳堂景象一覽無餘。
廳堂布置得極儘奢華，沉香木的家具，蘇州繡娘的極品雙麵繡屏風，多寶格上陳列的古玩玉器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一個美豔婦人正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保養得宜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刻薄與怨懟之色，正是此間主人，王夫人李青蘿。
一個心腹婢女正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她捶著腿。
“……複官兒近來又在折騰些什麼？”王夫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打破了廳內的沉寂，“整日裡不見人影，來信也隻是要錢要物，真當我這曼陀山莊是他的錢庫不成？”
那婢女手下不停，低聲回道：“夫人息怒。表少爺想必是在外為了光複大燕的事業奔走，需要打點的地方多……”
“大燕大燕！”王夫人猛地坐直了身子，臉上怨氣更盛，聲音尖利起來，“聽了多少年了？他慕容家祖祖輩輩都在做這個夢，折騰得還不夠嗎？複官兒被他爹那套虛妄之言灌了迷魂湯，整日裡不著家，連帶著語嫣那丫頭也……”她說到自己女兒，語氣更是複雜，既有惱怒，又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擔憂，“那死丫頭眼裡心裡就隻有她表哥，可複官兒何曾正眼瞧過她？不過是想借閱我琅嬛玉洞的武功秘籍罷了！慕容家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婢女嚇得不敢接話，隻將頭埋得更低。
王夫人發泄了一通，似乎舒暢了些，又慵懶地靠回去，冷笑道：“哼，他們慕容家要複國，是他們的事，彆總來牽連我們母女。上次打發走的那個山西客商，不就是因為多打聽了兩句參合莊的事？處理乾淨些，今年的‘花肥’倒是夠用了。”
“花肥”二字，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在談論明日該給哪株茶花多澆些水。
橫梁之上的淩霄，目光微凝。這王夫人性情之冷酷，視人命如草芥，可見一斑。而從其話語中，至少聽出幾點：慕容複近期行蹤詭秘，確在積極謀劃；慕容家與曼陀山莊關係緊密，但王夫人對此實則頗為不滿；慕容複對王語嫣，利用之心多於真情。
那婢女諾諾應是，猶豫了一下，又道：“夫人，還有一事……下麵人回報，近來姑蘇城外，似乎多了些生麵孔，不像是尋常江湖人，倒像是……官麵上的人物，似乎在查探什麼。”
王夫人眉頭一皺：“官麵上的人？查探什麼？與我們無關的事，少打聽。讓莊裡的人都警醒些，莫要惹麻煩上身。尤其是語嫣那邊，看緊點，彆讓她再偷偷跑出去找她表哥！”
“是。”
對話至此，已無更多有價值的信息。王夫人打了個哈欠，顯是倦了，揮揮手讓婢女退下。
淩霄不再停留，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沿原路退出主宅，避過巡邏，飄然出了曼陀山莊的高牆。
重新立於牆外清冷的夜風中，回首望了一眼那在月色下如同巨大花塚般的莊園，淩霄目光幽深。
雖未聽到關於慕容博的直接線索，但慕容複的動向、慕容家與曼陀山莊這詭異的關係，以及那看似風光無限的“南慕容”名號之下隱藏的緊張與算計，都已略窺一二。
這姑蘇城的水，果然很深。
他轉身，身影融入夜色，向著客棧方向掠去。明日，或許該去那真正的漩渦中心——參合莊附近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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