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蹤潰散，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戰場和尚未平息的混亂氣息。師妃暄獨立於殘垣斷壁之間，手中錦盒光華內蘊，重若千鈞。她望著那青袍道人即將消失的方向，心中波瀾未平，那份被援手的感激與對其身份意圖的困惑交織在一起，促使她再次開口，聲音清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道長請留步！”
然而，那青色的身影並未因此停頓，依舊不疾不徐地向著遠處行去，仿佛並未聽見。
師妃暄一咬牙，顧不得調息恢複，施展身法，白衣飄動間，幾個起落便追至淩霄身側，與他並肩而行，保持著一個恭敬卻又不失距離的位置。
“道長兩次出手相助，恩同再造，妃暄感激不儘。”她側過臉，看著淩霄那平靜無波的側顏，誠懇道，“敢問道長尊號？仙鄉何處？他日靜齋必有厚報。”
淩霄腳步未停，目光甚至未曾偏移，隻是淡淡地反問道：“名號不過虛妄，來處終是歸途。仙子執著於此，是欲報恩，還是欲知根底？”
師妃暄微微一滯，被他這直接而超然的反問弄得有些無措。她自幼修行劍心通明，心思玲瓏，此刻卻覺在這道人麵前，所有機鋒都顯得蒼白無力。她穩了穩心神，道：“道長乃世外高人，妃暄不敢妄揣。隻是道長神通驚人，卻非佛非俗，妃暄心中確有疑惑。且道長似乎……對這和氏璧，彆有看法？”
她舉了舉手中的錦盒，那溫潤光華似乎也隨著她的心緒微微波動。
淩霄這才微微側首，目光掠過那錦盒，並無尋常人眼中的貪婪或敬畏，反而像是一位匠人審視一件過於華麗的器物，帶著一種審慎的淡然。
“看法談不上。”他語氣平和，“隻是見眾生為此物癲狂，徒耗性命，心有所感罷了。”
他頓了頓，腳步放緩，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能直透人心：“此物蘊含異力，能感應氣運，或能標示天命，確有不凡之處。然，寶物終是死物。”
他的目光轉向師妃暄，那目光清澈深邃，仿佛能映出她心底最細微的動搖：“以一件死物之抉擇，來斷定天下億兆生靈之未來，裁定誰為明主，誰為昏君……仙子可曾想過，此舉是否過於輕率？是否……也是一種‘執’？”
師妃暄嬌軀猛地一震，如遭雷擊，下意識地反駁道：“此乃靜齋曆代相傳之使命！和氏璧乃天命所鐘，能擇賢主，結束亂世，乃蒼生之福！豈是……豈是執念？”但她的聲音，卻不如往日那般堅定。
淩霄微微搖頭：“天命渺渺，何人能真正代言？今日它擇此人，明日若氣運變遷，是否又需易主？若持璧者心術漸變，又該如何？將此重寶、此重責係於一物一人之身，豈非將天下興衰，置於危卵之上？”
他的話語並不激烈，卻如同重錘，一字字敲在師妃暄堅守多年的信念之上。
“更何況，”淩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錦盒，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此物力量雖奇，卻易引動人心貪欲，滋生無窮殺孽。持之者，未必是福，或招奇禍。仙子欲以此平定天下，或許……正是開啟更大動蕩之始。”
師妃暄臉色微微發白，握著錦盒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這些話，與她自幼被灌輸的信念截然相反，充滿了離經叛道的意味。但不知為何，聽著那平和卻篤定的聲音，感受著對方那超然物外、絲毫不為寶光所動的氣度，她堅如磐石的劍心，竟真的產生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代天擇主，真的是絕對正確的嗎？
倚仗寶物，真的能帶來真正的太平嗎？
這……難道真的也是一種“執著”？
她怔怔地看著淩霄，紅唇微張，卻一時說不出辯駁的話來。心中思緒翻滾，亂成一團。
淩霄見她神色變幻，知她心中已生波瀾，便不再多言。有些種子，隻需種下，無需急於收獲。他停下腳步，目光再次變得悠遠，仿佛已看到了遙遠的未來。
“紅塵滾滾，天命渺渺，何不自求己道？”他重複了之前的話語，卻更添幾分深意，“仙子靈台澄澈，慧心獨具，當明‘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理。外物可借，不可恃。人心所向，方為真正天命所歸。”
言儘於此，他對著師妃暄微微頷首，似是告彆。
隨即，在師妃暄尚未從那一連串震人心魄的話語中完全回過神來時，他一步踏出。
這一步，看似尋常，卻玄妙異常。身影仿佛瞬間融入了洛陽長街喧囂的人流與彌漫的塵埃之中，變得模糊不清。再一眼望去，那青袍身影已在數丈之外，且越來越淡，如同水墨畫中被水暈開的一筆，即將消散於無形。
“道長！”師妃暄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卻隻抓住了一片空無。
遠處，那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再無蹤跡可尋。
仿佛他從未出現過，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場離奇的幻夢。
師妃暄獨自站在原地，晨曦透過屋簷，照亮她絕美卻帶著茫然與困惑的臉龐。手中和氏璧傳來的溫潤觸感依舊，卻仿佛失去了幾分重量，又仿佛變得更加沉重。
耳邊回蕩著那淡然卻振聾發聵的話語，字字句句，叩問著她的道心。
“……以死物抉擇未來……是否也是一種執？”
“……或許正是開啟更大動蕩之始……”
“何不自求己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
“人心所向，方為真正天命所歸……”
她低頭，看著那光華流轉的錦盒，第一次對其產生了某種不確定感。
這位來去如風、神通莫測的清玄道長，究竟是誰？他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無人能給她答案。
隻有那超然的身影和意味深長的話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一圈圈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她站立良久，最終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卻比以往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與複雜。她將錦盒小心收好，轉身，向著淨念禪院的方向走去。
腳步依舊沉穩，但她的道途，似乎已因這短暫的相遇，而悄然偏轉了一個微妙的角度。
天光漸亮，照亮前路，也照見心中新生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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