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夜色來得格外早，氈房內火光跳躍，將三人的影子投在氈壁上，拉得悠長。馬奶酒的醇香與手抓羊肉的熱氣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溫暖而放鬆的氛圍。
幾碗烈酒下肚，喬峰胸中豪氣漸生。他本就是頂天立地的豪傑，雖甘於塞外平淡，但骨子裡對武學的熱愛與追求卻從未熄滅。如今麵對這位深不可測、於己有恩，更隱隱讓他覺得武道境界遠在自己之上的道長，一股久違的、見獵心喜的衝動湧上心頭。
他放下酒碗，虎目灼灼地看向淩霄，聲音洪亮而坦誠：“道長！喬某是個粗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但一生浸淫武學，自負這降龍十八掌已練至剛猛無儔之境。今日得遇道長，實乃三生有幸。喬某鬥膽，想請道長指點一二，不知可否？”
他話語中並無挑釁之意，隻有純粹的對武道的虔誠與對更高境界的渴望，如同學生向師長請教，坦蕩無比。
阿朱在一旁，聞言並未阻止，反而眼眸微亮，帶著期待。她深知喬峰對武學的執著，也相信淩霄自有分寸。
淩霄看著喬峰那真誠而熾熱的眼神，微微一笑，並未拒絕：“喬兄言重了。切磋印證，互為裨益，貧道亦有所期待。”
“好！”喬峰大喜，長身而起，“此地狹窄，我們外麵去！”
三人出了氈房，來到河邊一片開闊的草地。夜空如洗，星垂平野，皎潔的月光將四下照得一片清朗，秋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兩人身上升騰的戰意與……平和的好奇心。
喬峰深吸一口氣，麵色瞬間變得沉凝肅穆。他並未立刻出手，而是緩緩拉開架勢，一股磅礴浩瀚、至陽至剛的氣勢自他體內勃然而發！仿佛沉睡的巨龍蘇醒，睥睨天下。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變得凝滯沉重起來，地上的草葉被無形的氣浪壓得伏倒。
“道長，小心了！”
一聲低喝，喬峰動了！
身形如猛虎出閘，一掌拍出！正是降龍十八掌起手式——亢龍有悔！
掌風呼嘯，竟隱隱帶起龍吟之聲！剛猛無匹的罡氣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見的淡金色龍形氣勁，咆哮著直撲淩霄！這一掌，看似直來直去，實則蘊含著無數後招變化，掌力吞吐不定，已將淩霄所有退路隱隱封死！威力之強，足以開碑裂石！
麵對這霸道絕倫的一掌，淩霄並未硬接，甚至未曾動用任何神通法術。他隻是腳步微錯，身形如同風中柳絮，又似流水繞石，於間不容發之際，以毫厘之差避開了掌風最盛之處。那淩厲的掌風擦著他的衣角掠過，將身後一片草地犁出一道深溝！
“好掌法！剛猛淩厲，已得此掌精髓！”淩霄的聲音平靜響起，帶著一絲讚賞，“然則力發十分，不留餘地，雖顯霸道，卻失之圓轉。”
喬峰心中一凜，不待招式用老，左掌一圈，右掌疾推，雙掌齊出——見龍在田！掌力如排山倒海，籠罩四方！
淩霄身形再晃，仿佛提前預知了掌力軌跡，總在攻勢及體前悄然滑開，衣袂飄飛，灑脫自如。他偶爾並指如劍，並非攻擊，而是輕輕點向喬峰掌力轉換間那極其細微的滯澀之處，每每讓喬峰感覺氣息一窒，後續變化不得不稍作調整。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此招貴在慘烈搏命之意，喬兄使出，剛烈有餘，慘烈不足，恐是心境已變之故。”
“突如其來，攻其不備，妙在‘突然’二字，喬兄使得正氣凜然，反失其詭譎之妙。”
“雙龍取水，陰陽相濟，喬兄雙掌力道均衡，剛則剛矣，卻未悟陰陽虛實變幻之機。”
淩霄身形飄忽，如同鬼魅，口中卻不時點評一二。每一句都切中要害，直指喬峰掌法中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識到的、或因性格、或因心境而產生的細微偏差與極限。
喬峰越打越是心驚，越是心驚，眼中光芒卻越是熾亮！他隻覺自己仿佛在麵對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任你掌力如何凶猛狂暴，對方總能以最小的代價化解於無形，更能洞悉他招式中最精微的奧妙與瑕疵。這種體驗，遠比與勢均力敵的對手硬拚千百招更為珍貴！
他長嘯一聲，將降龍十八掌從頭至尾酣暢淋漓地施展出來，掌風激蕩，龍吟陣陣，將周身丈許之地打得草屑紛飛，塵土飛揚，氣勢驚人至極！
淩霄始終以精妙絕倫的身法和眼光應對，並未還手一擊，卻已讓喬峰受益無窮。
一套掌法使完，喬峰收掌而立，額頭微微見汗，胸脯起伏，眼中卻充滿了興奮與思索的光芒，仿佛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
淩霄也停下身形，氣息平穩如初，微笑道：“喬兄掌法剛猛，已達人間武道之極致，降龍之名，當之無愧。”
喬峰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激蕩，恭敬抱拳：“道長謬讚。與道長相比，喬某方才知何為天外有天！還請道長不吝賜教！”
淩霄頷首，沉吟片刻，道：“喬兄之掌，至剛至陽，無堅不摧，此乃長處。然，剛不可久，盈不可守。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剛猛之餘，若能參悟一絲柔韌圓轉之意，知進知退，能發能收，方是長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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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變得深邃，緩緩道：“便如那‘亢龍有悔’一式。‘亢龍’者，飛龍在天，陽氣過盛，物極必反。‘有悔’二字，才是關鍵。非是後悔，而是警示，是留有餘地，是知止之智。掌力發出十分，心中卻需存兩分回轉之機，剛極柔生，方能循環不息，無懈可擊。此乃至剛至柔之道，或可助喬兄再進一步，觸及天人之境。”
“剛不可久…盈不可守…亢龍有悔…至剛至柔…”喬峰喃喃重複著這幾句話，如同洪鐘大呂在腦海中轟鳴震蕩！以往修煉中許多晦澀難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處，此刻豁然貫通！那最後一式“亢龍有悔”，他以往隻重其“亢龍”之威猛，此刻方真正品味出那“有悔”之中蘊含的無窮哲理與武學至理！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雙目之中精光流轉，仿佛陷入了一種頓悟的狀態。周身那霸道剛猛的氣息，竟開始緩緩內斂，變得更為沉凝，更為圓融，隱隱多了一絲以往不曾有的韌性。
阿朱在一旁看得又驚又喜，不敢出聲打擾。
良久，喬峰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竟凝練如白練，射出數尺之遠方才消散。他眼中神光湛然，對著淩霄，竟是深深一揖到地，言辭懇切，充滿敬意：“聽道長一席話，勝喬某苦練十年！今日方知武學之道，浩瀚如海！喬某……受教了！”
此刻，他對淩霄的敬佩，已遠超救命之恩，更是一種對武道引路人的由衷感激。
淩霄坦然受了他這一禮，含笑道：“喬兄悟性超絕，一點即透，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
星空之下，草原之上，一場彆開生麵的論武，直至月過中天方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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