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一番關於修煉本質的請教後，徐鳳年對淩霄的態度已然從最初的好奇試探，轉變為發自內心的敬重與信賴。那番直指大道的點撥，不僅解決了他修煉上的滯澀，更在他心中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讓他看到了武學之外更為廣闊的天地。
然而，修為精進的同時，一個更深層次的困擾，卻如同潛藏的暗礁，漸漸浮出水麵，讓他寢食難安。這日，他再次摒退左右，獨自來到淩霄暫居的客院，眉宇間帶著一抹化不開的凝重與猶豫。
院中，淩霄正在一株老梅樹下煮水沏茶，動作舒緩自然，與周遭天地韻律隱隱相合。見徐鳳年到來，他並未起身，隻是指了指對麵的蒲團，示意他坐下，隨手斟了一杯剛沏好的清茶推過去。
徐鳳年接過茶杯，卻並未飲用，隻是握在手中，感受著那溫熱的瓷壁。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辭，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抬起頭，目光懇切地看向淩霄：“道長，鳳年……還有一事，百思不解，如鯁在喉，望道長解惑。”
“但說無妨。”淩霄語氣平和，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再來。
“是關於……武當王掌教所傳的‘大黃庭’。”徐鳳年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得此傳承，我體內真氣確實日益雄渾，遠勝往昔。但……但我總感覺，這股力量與我自身，似乎隔了一層。運轉之時，雖能驅使，卻難有那種如臂使指、心意相通的圓融之感。仿佛……它是一件華麗卻並不完全合身的衣服，穿著雖暖，行動卻總有幾分不便。甚至有時，當我心緒起伏，尤其是殺意湧動時，這股力量會變得有些……滯澀，難以儘數調動。這……這是為何？”
他終於將心中最大的疑惑和盤托出。這大黃庭乃道門至高內功之一，中正平和，按理說不該出現如此問題。
淩霄聞言，並未立刻回答。他放下茶壺，目光平靜地落在徐鳳年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其氣血流轉與神魂本質。片刻後，他緩緩開口：“殿下，請放鬆心神，莫要抵抗。”
徐鳳年依言放鬆下來。隨即，他便感覺到一股溫和而浩瀚的意念，如同初春的陽光，悄無聲息地掃過他的周身。這股意念並無侵略性，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明，讓他感覺自己仿佛赤身裸體站在對方麵前，所有秘密無所遁形。這感覺隻是一瞬便消失了，卻讓徐鳳年背後驚出一層冷汗，對淩霄的境界更是敬畏有加。
淩霄收回神識，心中已然明了。他沉吟片刻，方才開口道：“殿下所感，並非錯覺。這大黃庭之力，與你自身，確實並非完美契合。”
徐鳳年心頭一緊。
淩霄繼續道：“大黃庭，乃至《先天一炁訣》等道門上乘功法，其根本，在於‘衝虛寧靜’，‘道法自然’。講究的是心神澄澈，物我兩忘，順應天地自然之道，方能將功法威力發揮到極致，甚至藉此感悟天地，提升境界。”他頓了頓，目光直視徐鳳年那雙複雜眼眸，“而殿下你呢？”
“你生於北涼王府，長於權謀算計與鐵血殺伐之中。心性果決，殺伐由心，肩負三十萬鐵騎與百萬黎民生死之重。你的‘道’，是守護，是抗爭，是於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的‘入世’之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霸道！這與大黃庭所追求的‘出世’、‘無為’之根本意境，從根源上，便存在著偏差。”
“強求完全契合，如同讓猛虎細嗅薔薇，讓蒼鷹潛遊深潭，非但不能相得益彰，反而會互相掣肘，落了下乘。你感覺到的‘隔閡’，便是這兩種不同‘道韻’在你體內產生的微妙衝突與不適。”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徐鳳年心中那把沉重的鎖！他一直以來的困惑，根源竟在於此！不是功法不好，也不是他資質不行，而是他所走的“路”，與這功法蘊含的“意”，從根本上就不是一條道！
“那……那我該如何是好？”徐鳳年急切問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放棄大黃庭？他舍不得這身來之不易的雄厚資本。但繼續這樣下去，恐怕終其一生也難以真正駕馭這股力量，甚至可能反受其害。
淩霄看著他眼中的掙紮，淡然一笑：“殿下何必執著於‘契合’二字？既知路徑不同，何不換一種思路？”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關鍵在於‘禦’字。這大黃庭之力，於你而言，為何非要把它當作貼身的錦衣，追求那虛無縹緲的‘契合’？何不將其視為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一匹日行千裡的‘駿馬’？”
“你要做的，不是改變自己的心性去迎合功法，而是要以你自身的意誌，你守護北涼的堅定信念，去駕馭它，去掌控它！將它徹徹底底地化為你手中的‘守護之刃’，胯下的‘征戰之馬’！你的意誌，便是這力量的君王；你的信念，便是這力量的靈魂！”
“至於運轉時的滯澀，尤其是殺意湧動時的阻礙，”淩霄語氣轉冷，“那並非功法排斥殺意，而是你的心神，尚未真正將這股力量視為‘己用’。你潛意識裡，或許還在以道門的‘清靜’標準來審視自己，故而產生了遲疑與矛盾。當殺則殺，當守則守，但求問心無愧，何須在意功法本身的‘喜好’？心念通達，意誌如鋼，則萬般力量，皆可為你所用！”
說到此處，淩霄並指如劍，隔空輕點徐鳳年眉心。一縷清涼卻蘊含著奇異道韻的意念，伴隨著幾句極其凝練、直指神魂本質的口訣，渡入徐鳳年識海。
“此乃凝神靜心、純化真意之粗淺法門，非是修煉功法，旨在助你更好地統禦自身意念，純化真氣雜質。勤加修習，或可助你更快地將那大黃庭之力，徹底打上你徐鳳年的印記。”
徐鳳年渾身劇震，隻覺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又似有清泉流淌，過往種種糾結、困惑，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淩霄的話，不僅點破了他最大的迷障，更為他指明了一條全新的、真正屬於他徐鳳年的道路！
不是去迎合，而是去駕馭！不是去追求虛無的契合，而是要將力量徹底化為己用！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淩霄，一揖到地，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道長……今日點撥，恩同再造！鳳年……明白了！”
這一刻，他眼中再無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那困擾他許久的大黃庭，此刻在他感知中，仿佛不再是隔閡的外物，而是一柄等待他執掌的、塵封的神兵。
淩霄看著他眼中重燃的光彩，微微頷首。北涼世子的道，終究是要他自己去走。自己能做的，也僅僅是在這迷霧籠罩的十字路口，為他點亮一盞燈，指一個方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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