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芷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那座精致卻空洞的繡樓。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彙成一小灘蜿蜒的水跡，她卻渾然不覺。丫鬟驚慌失措地迎上來，被她揮手屏退。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而多餘。
她獨自坐在窗前，窗外仍是那片熟悉的西湖，隻是夜色深沉，雨幕如織，將往日的美景都模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淩霄那句“鏡花水月，終是虛妄”如同冰冷的楔子，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響，每一次都帶來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她想起初見他時的驚鴻一瞥，想起詩會上他那超凡脫俗的見解，想起聽竹軒內他如春風化雨般的點撥，更想起他拒絕食盒時那平靜無波的眼神，以及今夜那根在她眼前化為飛灰的柳條……過往的一切甜蜜與悸動，此刻都變成了鋒利的碎片，反複切割著她的心。
痛，清晰而劇烈。
但她沒有再流淚。仿佛所有的淚水都在回來的路上，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流乾了。她隻是覺得胸口堵得厲害，仿佛塞滿了一團濕透的棉絮，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那種求而不得的苦澀，那種被徹底拒絕的羞窘，那種意識到自身渺小與無力的悲哀，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緊緊纏繞。
她起身，踉蹌著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宣紙，研墨。動作緩慢而僵硬，仿佛提線木偶。往日靈巧的手指此刻卻沉重無比，幾乎握不住那支她最愛的狼毫筆。
墨跡在筆尖凝聚，她卻久久無法落下。
寫什麼？還能寫什麼？
寫那求不得的苦？寫那放不下的癡？還是寫那被碾碎成粉末的、卑微的祈盼？
腦海中紛亂如麻，無數詩詞典故翻滾著，卻無一字一句能形容她此刻心情之萬一。那些華麗的辭藻，那些精巧的構思，在真實而殘酷的情感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可笑。
她終於明白了淩霄所說的“執著於字麵之悲歡，反倒落了下乘”是什麼意思。並非技巧不重要，而是當情感本身沉重到一定程度時，任何技巧的修飾都是褻瀆。
筆尖顫抖著，終於落下。
沒有標題，沒有華麗的起承轉合，隻是最直白，最赤裸的傾訴，混雜著無儘的悵惘與最終的釋然。字字泣血，句句錐心。她寫相遇的驚豔，寫傾心的悸動，寫求索的執著，寫被拒的痛楚，寫那根化作飛灰的柳條帶來的終極幻滅……也寫那幻滅之後，從廢墟中生出的、帶著血絲的清明。
寫著寫著，她仿佛不是在用筆墨書寫，而是在用自己破碎的心魂，在這素箋上刻印。字跡時而潦草激憤，時而工整哀婉，真實地記錄著她內心風暴的軌跡。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筆從指間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濺開幾點墨痕。她怔怔地看著鋪滿桌案的詩詞，那上麵滿是淚痕她以為自己已無淚，卻不知何時又已滿麵冰涼），墨跡被暈開，顯得有些狼狽，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未經雕琢的慘烈之美。
也就在這一刻，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那鬱結在胸口的、幾乎讓她窒息的沉重感，仿佛隨著這些文字傾瀉而出，消散了不少。劇烈的疼痛依然存在，卻不再那般無法忍受，反而帶來一種痛徹心扉後的疲憊與……平靜。
她忽然想起淩霄說過的另一句話——“回歸你之本源，方能枝繁葉茂”。
她的本源是什麼？是這江南的水土，是書香門第的熏陶，是與生俱來的靈性，是筆下這些能抒寫性靈的文字。而非……對一個注定超脫之人的癡妄執念。
她緩緩抬起手，輕輕撫過紙上那些帶著淚痕的字句，眼神從最初的痛苦迷茫，逐漸變得堅定，繼而閃過一絲決絕的亮光。
她拿起那張寫滿詩詞的紙，走到窗邊。窗外，雨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東方天際露出了一絲微弱的魚肚白。
她將紙張舉到燭火前。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迅速蔓延開來，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吞噬了那些飽含血淚的文字，化作片片灰黑的蝴蝶，翩然飄落。
她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些曾經的癡念、痛苦、不甘，在火焰中化為烏有。
當最後一角紙化為灰燼，她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將積鬱在胸中的所有濁氣都吐了出去。
心中空了一塊，很疼，卻不再堵塞。如同被利刃剜去了腐肉，雖然鮮血淋漓，卻有了愈合的可能。
她轉身，不再看那堆灰燼，也不再看窗外那片即將天明的湖景。她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的自己。
“從此以後，蘇清芷隻是蘇清芷。”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說道。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然。
情絲已斬，或許傷痕猶在，但前路……仿佛清晰了許多。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困於今日之局。那份因他而起的、極致的情感體驗，連同那斬情之痛，都將沉澱為她筆下的風骨，成為她未來道路上，獨一無二的資糧。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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