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昆侖，離了那萬古冰雪的寂寥世界，淩霄並未施展什麼騰雲駕霧的神通，依舊是一步一步，丈量著這紅塵路。隻是他這一步，看似尋常，腳下山河卻仿佛自行縮短，雲煙過眼，倏忽間便是數百裡之遙。不過旬日功夫，便已踏入了大宋境內，行至那六朝金粉、十裡秦淮的金陵古城。
三年光陰，於這千年古都而言，不過是彈指一瞬。高大的城牆依舊巍峨，秦淮河畔的絲竹聲似乎也未曾變過調子。隻是，淩霄敏銳地察覺到，這繁華錦繡之下，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與虛浮。販夫走卒的吆喝聲中少了幾分從容，達官貴人車馬揚起的塵土裡似乎也帶著點急切。空氣中，除了脂粉香、酒肉氣，還隱隱混雜著一股……類似於鐵鏽與腐朽混合的、極淡卻揮之不去的異樣氣息，與他之前感知到的魔氣同源，卻又更加隱晦，仿佛已與這人間煙火氣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他依舊是那身半舊不新的青衫，頭上隨意挽了個道髻，插著一根木簪，步履從容地隨著人流，自南門入了城。城門的守卒懶洋洋地靠著牆根，對進出的人流並不十分在意，唯有在看到一些攜帶兵刃、氣息彪悍的江湖人時，眼神才會稍稍警惕幾分。
淩霄並未引起任何注意。他周身氣息完美地內斂，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裡，便如同水滴彙入江河，再尋常不過。他甚至刻意放緩了腳步，如同一個真正遠道而來的遊方道士，帶著幾分好奇與風塵，漫步在這金陵古城的街巷之間。
穿過熙攘的市集，聽著兩旁店鋪夥計賣力的吆喝，看著討價還價的婦人、追逐嬉鬨的孩童、還有那茶館裡高談闊論的文人墨客……一幅鮮活生動的市井畫卷在他麵前徐徐展開。他的神識如同最輕柔的微風，拂過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不深入探究，隻是感受著那龐雜而蓬勃的“生”之氣。
他聽到有人在低聲抱怨漕運的不暢，導致米價又漲了幾分；聽到幾個書生在激辯朝中關於與遼國是戰是和的方略，言辭激烈；也聽到一些江湖漢子在酒肆裡唾沫橫飛地談論著近來武林中崛起的幾位新秀，以及幾起手段狠辣、至今未破的懸案。
行至夫子廟前，但見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祈求著功名、財富或是姻緣。淩霄立於人群之外，目光平靜地看著那繚繞的香煙與虔誠跪拜的身影，心中無喜無悲。信仰本是心之寄托，然過於執著外求，有時反倒迷了本心。
他在一個賣字畫的老者攤前駐足片刻，看著那略顯潦草卻自有風骨的筆墨，隨手放下幾枚銅錢，取走了一幅無人問津的、隻畫了幾筆遠山淡雲的殘卷。老者連聲道謝，他隻微微頷首。
又行至秦淮河畔，此時華燈初上，畫舫淩波，絲竹管弦與鶯聲燕語交織成一片靡靡之音。脂粉香氣濃鬱得幾乎化不開，與河水中隱約傳來的、並不那麼清新的水汽混合在一起。淩霄立於一座石橋之上，望著那燈火闌珊處，河麵上倒映著璀璨光影，也倒映著人間百態。幾位衣著華貴的公子哥，在一群豪仆的簇擁下，大聲談笑著登上一艘極為華麗的畫舫，言語間不乏對某位名妓的追捧與對時局的輕慢點評。
其非凡氣度與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靜，終究還是引來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注視。有好奇，有探究，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那是屬於這座古城暗處力量的目光。
一位穿著體麵、管家模樣的人走上前來，拱手客氣地問道：“這位道長請了。看道長風姿不凡，不知在何方寶刹修行？我家老爺最喜結交方外高人，若道長不棄，可否移步府上一敘？”言語雖客氣，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打量。
淩霄目光並未轉向他，依舊望著河麵，聲音平淡：“山野之人，隨緣而行，不涉塵俗。貴府盛情，心領了。”
那管家麵色微微一僵，似乎沒料到會被如此乾脆地拒絕，還想再說什麼，卻見淩霄已轉身，沿著河岸，向著燈火稀疏的遠處悠然行去，步伐不快，但幾步之間，身影便已模糊，融入了秦淮河畔的夜色與薄霧之中，再難尋覓。
管家怔在原地，半晌才悻悻啐了一口：“不識抬舉！”轉身回去複命了。
淩霄並未走遠，隻是在河岸另一頭尋了一處僻靜的柳樹下，負手而立。夜風吹拂著他青衫的下擺與額前的幾縷發絲。
他來到金陵，並非為了招惹權貴，亦非為了流連風月。他隻是想親身體驗一下，這三年之後，這座彙聚了江南氣運的古都，其“氣”與“運”究竟如何。如今看來，繁華依舊，甚至更勝往昔，但那潛藏的暗流與躁動，卻也更加明顯。域外魔物的侵蝕，似乎正以一種更為巧妙的方式，與這人間的欲望和紛爭緊密結合，難以分割。
“水渾了，才好摸魚麼……”他輕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弧度。
於喧囂中取靜，於繁華中觀心。這金陵古城，或許正是他觀察此界劫運變化的一個絕佳窗口。而他那煉虛合道的機緣，那最終的“紅塵煉心”，恐怕也要應在這愈發洶湧的暗流之中了。
夜色漸深，秦淮河的喧囂似乎也遙遠了許多。他轉身，向著城內那更深、更暗的巷陌走去，身影漸漸被古城的陰影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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