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鴻鈞站在那裡，雙手抱胸，神色嚴肅。當袁明的目光投來時，何鴻鈞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帶著讚許意味的笑容，然後朝著袁明，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這個微小的互動發生在瞬息之間，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袁明得到回應後，便轉回頭，不再看地上的蕭胖子，也邁開步子，繼續他的“巡查”。訓練場上，隻剩下士兵們粗重的喘息聲、身體與地麵摩擦的聲音，以及那輪依舊無情炙烤著大地的烈日。考核還在繼續，每個人的體力和意誌，都在逼近極限。
而這場突如其來的知識拷問，僅僅是這漫長而艱苦訓練日中的一個縮影，錘煉的不僅是他們的身體，更是他們在極端環境下保持思維清晰、精準回憶知識的能力，這是成為一名優秀士兵不可或缺的素質。未來的日子裡，類似的考驗還會以各種形式出現，而今天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會在未來的某個關鍵時刻，凝結成他們賴以生存和取勝的力量。
在坑窪不平的泥地，光柱邊緣的黑暗中，是十幾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女兵身影，她們唯一相同的動作，是機械般地、掙紮般地重複著俯臥撐。
汗水早已濕透了她們的作訓服，緊緊貼在背上，夜風一吹，便激起一陣無法抑製的寒顫。每一次俯下，臂彎的顫抖都清晰可見；每一次撐起，都伴隨著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混合著痛苦與倔強的悶哼。泥土沾滿了她們的臉頰和手臂，有些人顯然已經力竭，動作完全變形，全靠一股不服輸的意誌在硬撐。空氣中彌漫著汗水的鹹腥、泥土的土腥，以及一種屬於極限疲勞的特殊酸澀氣味。
然而，這幅蘊含著頑強意誌的畫麵，卻未能在那位被稱為“魔鬼教官”的袁明心中激起半分漣漪。他像一尊冰冷的鐵鑄雕像，矗立在光影交錯之處，雙手背在身後，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黑暗，精準地捕捉到每一個女兵最細微的懈怠、最刹那的動搖。同情？在這裡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他的任務，就是從這看似統一的艱難中，篩選出真正的鋼鐵。
軍靴踩在碎石和凍土上，發出“沙沙”的、極具壓迫感的聲響。這聲音不疾不徐，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女兵們早已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上。袁明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逐一掃過那些蒼白而堅毅的臉龐，最終，鎖定在編號為112的女兵身上。
她的狀態看起來尤為糟糕，呼吸紊亂得像是破舊的風箱，每一次身體下沉，都讓人懷疑她是否還能再起來。但令人驚訝的是，她的動作幅度卻始終維持在標準線上，顯示著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和對紀律的深入骨髓的尊崇。
袁明在她麵前站定，沉默如同實質的山巒，壓得112幾乎喘不過氣。他沒有預兆，甚至沒有改變站姿，隻是右手極其迅捷地拂過腰側，下一瞬，一支烏黑的手槍已然握在手中，槍口猛地抬起，指向星月無光的深邃夜空。
“嘭——！”
第一聲槍響撕裂了夜的寂靜，槍口焰短暫地照亮了袁明冷硬的側臉和112驟然收縮的瞳孔。
“嘭——！”
第二槍接踵而至，巨大的回音在空曠的訓練場上震蕩，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
附近幾名女兵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身體一顫，動作瞬間僵住。112號女兵也是渾身劇烈一抖，支撐身體的手臂一軟，險些趴下，但她牙關緊咬，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硬生生在最後一刻穩住了身形，繼續著那似乎永無止境的起伏。隻是她的喘息聲更加粗重，如同瀕死的困獸。
“112，”袁明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像冰錐一樣刺入她的耳膜，“介紹一下79式狙擊步槍。”
112號女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合著硝煙味的空氣，試圖壓製住狂跳的心臟和幾乎要炸裂的肺部。她必須分神，必須在這極度的身體疲勞中，調動起腦海中所有關於那支步槍的記憶。她一邊繼續著俯臥撐，一邊開口，聲音因極度缺氧而沙啞、顫抖，並且不得不分成若乾短暫的片段，伴隨著身體的起伏：
“報…告教官！79式……狙擊步槍……”身體下壓，積蓄微弱的力量，撐起時迅速吐出信息，“是我國……仿製改進自蘇聯德拉貢諾夫svd的……第一款製式狙擊步槍……”
袁明麵無表情，但眼神極度專注，仿佛一台高精度的掃描儀，檢驗著她輸出的每一個字節。
“主要用途……是殺傷……1000米內的……重要單個目標……”她斷斷續續地，卻異常精準地複述著課堂上學到的知識，“采用……導氣式自動方式……槍機……回轉式閉鎖……”
關鍵的技術參數部分最為艱難，需要在大腦因缺氧而昏沉時保持高度精確：“全槍長……帶刺刀……約1368毫米……”汗水滴入眼中，刺痛讓她的話語出現了一個微小的停頓，但她立刻接上，“不……不帶刺刀……約1220毫米……槍管長……620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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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明的眉梢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這些基礎數據她記得很牢固。
“全槍寬……約170毫米……全槍高……約178毫米……”她的語速被迫放慢，每個數據都像是從記憶深處艱難地挖掘出來，“全槍重……不含瞄準鏡……約3.8千克……裝填10發彈……約4.4千克……”
更專業的性能數據接踵而至：“初速……830米秒……戰鬥射速……30發分鐘……有效射程……1000米……”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吐字依然力求清晰，“使用……7.62x54毫米步槍彈……通常配用10發彈匣……”
她努力回憶著更細節的部分：“標配瞄準鏡……是……79式……4倍光學瞄準鏡……也設有……機械瞄具……”最後，她幾乎是耗儘了胸腔裡最後一絲氣息，提高了音量，儘管這音量依舊嘶啞不堪：“報告！回答……完畢！”
話音落下，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臂一軟，前額重重地抵在了冰冷的地麵上，肩膀和脊背因為劇烈的喘息而猛烈起伏，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袁明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峻。但當他聽到所有關鍵數據，特彆是那些容易混淆的尺寸和重量參數都被準確無誤地報出時，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嚴格標尺，被微微撥動了一下。在如此極限的體能消耗下，還能保持思維的清晰和記憶的準確，這不僅僅是死記硬背能做到的，這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和遠超常人的專注力。這是一種非常寶貴的潛質。
他破例沒有立刻轉身，目光在112劇烈顫抖的背影上停留了數秒。一股極難察覺的、類似欣慰的情緒，從他堅硬的心防縫隙中一閃而過。“沒想到，這次的選拔苗子裡，還真有不少好苗子。”他在心裡默念，“這個112，意誌力和記憶力都屬上乘，是塊值得雕琢的料。”
當然，這絲波動絕不會形之於色。他需要的是更殘酷的錘煉，而不是溫柔的肯定。隻有經曆最嚴苛的選拔，才能判斷這些“好苗子”是否能長成真正的參天大樹。
探照燈是這片黑暗領域裡唯一霸道的主宰，它投下的光柱不是溫暖的指引，而是某種慘白、冷酷的審判，將地麵零星匍匐的身影照得無所遁形。空氣裡彌漫著塵土、汗水以及一種近乎凝固的緊張感，偶爾從遠處傳來的、因極度疲憊而壓抑不住的短促喘息，更給這死寂的夜增添了幾分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袁明的身影，在這片光與暗交織的領域中，就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不知疲倦的精密機器。他剛剛在112號女兵身邊完成了一次無聲的施壓。最終，他什麼也沒說，沒有褒獎，更沒有憐憫。隻是如同來時一樣，利落地轉身，軍靴的腳底踩在粗糲的地麵上，發出沉穩而極具規律、仿佛敲打在人心跳間隙上的“嗒…嗒…”聲。那步伐冰冷、精確，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一步步地，堅定地走向下一個在痛苦與極限邊緣煎熬的士兵。他就這樣，將那片令人窒息的慘白燈光和仿佛能壓垮脊梁的沉重夜幕，再次毫不留情地留給了剛剛經受住一次嚴峻考驗的112。
當那象征著權威與考驗的腳步聲終於遠去，融入了更遠處的黑暗中，112號，這個名叫謝堇雨的年輕女兵，才仿佛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力氣，整個身體徹底癱軟下去，重重地趴在了冰冷徹骨的地麵上。她的臉頰緊貼著粗糙的沙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深處傳來的寒意，以及細小石礫硌在皮膚上的尖銳痛感。但這痛感，此刻反而成了一種她還清醒存在的證明。
她不允許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音，哪怕是痛苦的呻吟。所有的意誌力都用在對抗身體的崩潰上，最終從喉嚨深處溢出的，隻是一種極力壓抑的、帶著無法控製的哭腔的喘息。這喘息破碎而急促，像是一隻受傷後躲回巢穴的小獸，終於敢舔舐傷口時發出的嗚咽。汗水沿著她的鬢角、鼻尖不斷滑落，滴進身下的塵土裡，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每一次眨動都異常艱難，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汗水和灰塵凝結成的細小汙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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