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轉瞬即逝。
青嵐縣衙,二堂。
這二堂比前廳稍顯規整,但也處處透著陳舊。正上方懸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漆色暗淡。堂下兩側,稀稀拉拉地站著二十來個胥吏,有掌管文書的主簿、典史,也有負責刑名、錢穀、戶籍等的書辦、差役頭目。這些人大多低著頭,眼神閃爍,偶爾偷偷抬眼打量端坐於主位之上的沈逸,氣氛壓抑而微妙。
王縣丞站在左側首位,臉上依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隻是那笑容底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身後站著幾個心腹,皆是目光陰沉。
沈逸一身略顯陳舊的青色官袍臨時換上),端坐堂上,麵容平靜,目光卻如同探照燈般緩緩掃過堂下每一個人。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同樣斑駁的案幾。
“嗒…嗒…嗒…”
寂靜的二堂裡,這敲擊聲格外清晰,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頭,讓那股無形的壓力愈發沉重。
終於,沈逸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本官,沈逸,蒙聖恩,授青嵐縣縣令。今日起,便與諸位同僚,共治此地。”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視全場:“本官初來,於縣務尚不熟悉。然,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欲要施政,必先知情。故,今日點卯,除認識諸位同僚外,首要之事,便是調閱本縣近年之戶籍、田畝、稅賦、庫銀賬冊,以明底細,定方略。”
他直接點明主題,沒有絲毫迂回。堂下頓時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不少胥吏臉色發白,偷偷看向王縣丞。
王縣丞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勤政愛民,實乃青嵐縣之福。隻是……”他麵露難色,“大人有所不知,近年來我縣天災不斷,盜匪時有,衙中事務繁雜,加之前任幾位大人……呃,交接匆忙,這賬冊文書,多有散佚損毀,且數目龐大,整理起來,恐需些時日啊。”
這是意料之中的推脫之詞。
沈逸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哦?散佚損毀?無妨。有多少,便拿多少來。本官就在這裡等。至於數目龐大……”
他目光轉向站在文吏隊列前排,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長衫、麵容清臒、約莫五十歲的老者。此人剛才在眾人騷動時,是少數幾個依舊保持鎮定,甚至眼神中帶著一絲期待的人。沈逸記得他似乎是管著架閣庫檔案室)的書吏,姓陳。
“陳書吏。”沈逸點名。
那陳書吏渾身一顫,似乎沒想到新縣令會直接點他的名,連忙出列,躬身道:“小……小人在。”
“架閣庫現存之戶籍、田畝、稅賦、庫銀賬冊,共有多少卷宗?整理出近五年的核心賬目,最快需要多久?”沈逸問道,語氣平和,卻帶著審視。
陳書吏偷偷瞟了一眼王縣丞,見王縣丞麵無表情,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抬頭道:“回大人,架閣庫中,曆年賬冊卷宗堆積如山,多有蟲蛀黴爛,但……但核心賬目,尤其是近三年的,小人……小人私下曾偷偷整理過一份簡略抄錄,雖不完整,但或可讓大人對縣情有個大致了解!若大人需要,小人現在便可取來!”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王縣丞猛地轉頭,死死盯住陳書吏,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看似懦弱的老書吏,竟然敢背著他私自整理賬目!
其他胥吏也紛紛色變,看向陳書吏的目光充滿了震驚、不解,甚至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沈逸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果然,這潭死水之下,並非鐵板一塊!總有心存良知、或不得誌之人!
“好!”沈逸撫掌,“陳書吏忠於職守,有心了!速去取來!”
“是!大人!”陳書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躬身一禮,快步退出了二堂。
王縣丞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強擠出一絲笑容:“大人,陳書吏年老昏聵,其所錄賬目,恐有疏漏謬誤,不足為憑啊……”
“無妨,本官自有判斷。”沈逸擺了擺手,直接堵住了他的嘴,“賬目未至,諸位同僚便先與本官說說,如今縣衙之內,還有多少存銀?庫中糧秣幾何?在冊吏員、差役員額多少,實有多少?縣內人口、田畝大致數目?”
他接連拋出幾個關鍵問題,每一個都直指核心。
堂下胥吏們麵麵相覷,無人敢率先回答,目光都偷偷瞄向王縣丞。
王縣丞心中暗罵,隻得硬著頭皮道:“回大人,庫銀……因連年剿匪、賑災,早已空空如也,尚欠著吏員們三個月的俸祿。庫中糧秣亦所剩無幾。吏員差役員額……皆有定數,隻是近年來多有逃亡、病故,實有數目,需重新核計。至於人口田畝,天災人禍,流民甚多,難以精確……”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核心思想就一個字——窮!兩個字——沒人!三個字——沒辦法!
沈逸靜靜聽著,不置可否。他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