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的門被錦衣衛推開時,李東陽正拿著馬文升送來的方案,指著“給事中需每月核查地方糧倉”一條,和幾位閣老爭論得麵紅耳赤。
“……此事絕不可行!給事中掌監察而非錢糧,若讓他們查糧倉,豈不是越俎代庖?”說話的是前戶部尚書,如今入閣的韓文,他拍著桌子,官帽上的珠串都在晃。
李東陽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見門外傳來錦衣衛特有的沉喝:“陛下駕到——”
“哐當”一聲,韓文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茶水濺濕了他的官袍下擺。
李東陽心裡也是一緊,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角,和其他閣老快步迎了出去。
剛到門口,就見朱厚照站在廊下。
少年天子沒穿龍袍,一身青布袍子洗得發白,方巾束著頭發,看起來就像個尋常富家子弟,可那雙眼睛裡的銳氣,卻比龍袍加身時更懾人。
他身後跟著個穿著長衫的年輕人,眉目清朗,眼神堅定,正是陳璋。
再往後,兩個錦衣衛像拖死狗一樣,架著兩個狼狽不堪的官員——順天府尹周奎的官袍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順天府禦史張謙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一腦袋亂糟糟的頭發。
李東陽的心臟猛地一沉,腳步都頓了頓。
這兩人怎麼會被陛下親自押過來?
看陛下這臉色,怕是出了天大的事。
他連忙帶頭躬身,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臣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他閣老也跟著跪下,額頭幾乎貼到地麵。
朱厚照沒說話,隻是目光掃過眾人,那目光像帶著冰碴子,落在誰身上,誰就忍不住打個哆嗦。
廊下的風卷著秋老虎的熱氣,卻吹不散這突如其來的寒意。
“起來吧。”朱厚照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謝恩起身,依舊低著頭,沒人敢看他身上那件與身份格格不入的青布袍子——陛下微服私訪,還帶著兩個被綁的官員,這事本身就透著詭異。
朱厚照側身,對身後的陳璋抬了抬下巴:“陳璋。”
陳璋往前一步,拱手道:“學生在。”
“把今天在集市上的事,給諸位閣老講講。”朱厚照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陛下。”陳璋應道。
他定了定神,開始講述。
從自己在茶館聽聞流民之苦,到走出茶館看到衙役用水火棍毆打老弱,再到自己上前勸阻時被衙役辱罵“酸儒多管閒事”,甚至舉棍要打。
“……那些流民裡,有個老婆婆懷裡揣著半塊發黴的窩頭,被衙役一腳踹飛,窩頭滾進泥水裡,老人家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說那是她孫兒三天來唯一的口糧。”
陳璋的聲音很穩,卻讓聽著的閣老們臉色越來越白。
“後來錦衣衛大哥出手相救,學生才知道,原來那位‘朱少爺’便是陛下。”
“陛下現身之後,衙役不僅不知悔改,還口口聲聲說‘這是張禦史的地界’,陛下問張禦史為何驅趕流民,張禦史卻推諉說是順天府尹的責任,還指責陛下‘微服私訪不顧安全’‘當場殺人形同暴君’……”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看向被押著的張謙,眼神裡帶著幾分不齒。
整個過程,他沒添一個字,也沒少一個細節,連張謙那句“與暴君何異”都原原本本地複述了出來。
因為不認識內閣眾人,他自始至終都用“諸位大人”相稱,倒顯得格外客觀。
李東陽聽完,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張謙這是瘋了嗎?
劉健、謝遷上個月剛因為周侖扣闕,被查出貪墨賑災糧,私結藩王,畏罪自縊在牢獄,屍骨未寒,他竟然還敢當麵罵陛下是暴君?
還有周奎,順天府尹是天子腳下的父母官,縱容下屬如此施暴,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當球踢!
更讓他心驚的是流民的事——戶部明明報上來“賑災糧已全部分發到位”,怎麼還會有老人孩子啃發黴的窩頭?
這裡麵要是沒貓膩,打死他都不信!
李東陽偷偷瞥了眼朱厚照,見少年天子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自己,心裡更慌了。
朱厚照終於開口了,語氣帶著濃濃的嘲諷:“李大人。”
“臣在。”李東陽連忙躬身。
“閣老大人。”朱厚照又加了一句,故意拖長了語調。
“臣……臣在。”李東陽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你給朕說說,這事該怎麼處置?”朱厚照往前走了兩步,青布袍子的下擺掃過地麵的塵土,“周奎縱容下屬,張謙辱罵君父,是不是都該學劉健、謝遷,找根繩子了斷了乾淨?”
提到劉健、謝遷的名字,閣老們的身子都是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