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河南的塘報證實,李自成軍再度圍攻開封,情勢危急。來自關外的哨探則回報,清軍有再次入塞劫掠的跡象。而朝廷的國庫,早已空空如也,連官員的俸祿都時常拖欠,更遑論撥發軍餉。
崇禎帝的脾氣越發暴躁,在朝會上動輒厲聲斥責大臣,。絕望的氣氛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稍有門路的富戶已經開始暗中變賣家產,準備南逃。
端本宮內,朱慈烺的書案上,堆積起了越來越多關於南京的資料。通過邱致中以及個彆可以接觸的東宮屬官,他零碎地拚湊著信息。
同時,他也密切關注著朝中的政治風向。首輔周延儒善於鑽營,次輔陳演庸碌,兵部尚書張縉彥能力平平且立場不定……放眼望去,竟難找到一個能力挽狂瀾的棟梁之材。這也更加堅定了他必須離開的決心——留在北京,要麼隨同這座孤城一起殉葬,要麼被這些庸碌之輩或彆有用心的權閹所裹挾。
經過近一個月的潛伏、觀察和思考,朱慈烺覺得,時機正在慢慢成熟。崇禎帝在巨大的壓力下,心態已然處於崩潰邊緣,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都可能被他抓住。
這一天,朱慈烺精心準備後,前往乾清宮請見。
他選擇了一個崇禎批閱奏章間歇,精神相對疲憊的時辰。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崇禎那張因缺乏睡眠而更加憔悴的臉,以及堆積如山的奏疏。
“父皇為國事操勞,兒臣心實難安。”朱慈烺行禮後,並未直接切入正題,而是先表達關切。
崇禎揉了揉眉心,歎道:“天下糜爛至此,朕豈能安枕?”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力感。
“兒臣近日讀書,觀前朝舊事,每每思及當下,夜不能寐。”朱慈烺語氣沉重,“闖獻二流肆虐中原,東虜虎視關外,天下糜爛,財賦不通。北京雖為根本,然如今已成四麵受敵之孤島。長此以往,兒臣恐……恐京師坐困,非長久之計。”
他沒有提“棄守”,而是說“坐困”,用詞極為謹慎。
崇禎的目光銳利起來,盯著兒子:“哦?那你以為,何為長久之計?”
“兒臣愚見!”朱慈烺深吸一口氣,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北京乃祖宗陵寢所在,社稷核心,自當固守,父皇亦當坐鎮中樞,以安天下之心。然……然為萬全計,為保國本不絕,維係東南半壁人心,兒臣願效仿古之賢王,為父皇分憂,南下南京!”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崇禎的反應。見皇帝並未立刻斥責,而是眼神閃爍,似乎在思索,便繼續加大籌碼:
“兒臣南下,非為避禍,實為圖存!其一,可代父皇祭祀孝陵,告慰太祖,以示大明不忘根本,團結江南士林民心。其二,可坐鎮留都監察,協調江南財賦,確保漕運暢通,為北伐剿賊穩固後方,供應糧餉。其三,可示天下以我大明國本穩固,即便北地有警,南方亦有主心骨,可杜絕奸佞妄念,安定各方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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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的三點理由,條條冠冕堂皇,尤其是“協調糧餉”和“安定人心”,直接戳中了崇禎目前最大的痛點——沒錢,以及人心離散。
朱慈烺最後加重語氣,近乎懇切:“父皇!兒臣此行,名為撫軍祀陵,實則為大明留一退路,為父皇守一根基啊!若北方戰事順利,兒臣在南京可為父皇籌措糧餉,穩固後方;若……若萬一有不忍言之事,兒臣在,則大明在,宗廟社稷便在!父皇仍可號令天下,徐圖恢複!此乃兩全之策,望父皇明察!”
他將自己的南遷,包裝成了一個積極的、為父親分擔壓力、為國家保留火種的戰略行動。他沒有說北京一定會失守,但那“萬一有不忍言之事”的假設,如同重錘,敲在了崇禎的心頭。
乾清宮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崇禎帝臉色變幻不定。他內心極度掙紮。太子的提議,無疑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說是目前局麵下最理智的選擇。但讓他承認需要為王朝準備“退路”,這對他驕傲的自尊心是巨大的打擊。而且,太子離京,會不會被解讀為皇帝對堅守北京失去了信心?會不會引發朝野更大的動蕩?會不會……有被權臣或宦官控製的危險?
過了許久,久到朱慈烺都覺得手心開始冒汗,崇禎才用極其疲憊、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此事……關係重大,容朕……再想想。”
沒有立刻反對!
這就是最大的成功!
朱慈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知道,崇禎已經動搖了。剩下的,就是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者,由他來創造這個契機,讓崇禎最終下定決心。
他恭敬地行禮告退,走出乾清宮。初夏的夜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拂在他臉上,他卻感到一陣燥熱。計劃,已經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
太子意欲南下的風聲,不知從哪個環節泄露了出去,雖未明發上諭,但已在有限的圈子裡引起了震動。朱慈烺對此心知肚明,這或許本就是他所期望的——試探各方的反應,讓壓力從不同方向傳導到崇禎那裡。
首先坐不住的,是司禮監的幾位大璫。掌印太監王德化借著彙報宮務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向崇禎進言:“皇爺,太子殿下乃國之根本,京師重地,萬不可輕離。如今流言四起,恐動搖人心啊。”他話語懇切,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太監集團的核心權力在北京,太子若南下,必然需要組建新的輔佐班子,這會打破現有的權力平衡,損害他們的利益。
緊接著,一些與太監集團關係密切,或是思想極端保守的科道言官也紛紛上書,言辭激烈。有的引經據典,強調“太子不離帝側”的古訓;有的則危言聳聽,稱此議乃是“奸邪小人蠱惑儲君,欲效唐肅宗故事”,影射太子有架空皇帝之嫌。這些奏疏如同雪片般飛向乾清宮,讓本就心煩意亂的崇禎更加焦躁。
然而,並非所有聲音都是反對的。
一些有識之士,尤其是深知北方危局、對朝廷前景感到絕望的南方籍官員,開始暗中串聯,認為太子的提議是挽救大明的唯一希望。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支持,但在私下場合,或是在給皇帝的密奏中,委婉地提及“太子撫軍南方,可安東南半壁”、“漕運為命脈,需重臣坐鎮協調”等觀點。
甚至,連深居後宮的周皇後,在一次與崇禎的閒談中,也流露出了擔憂:“陛下,烺兒近來憂思過甚,臣妾瞧著都清減了些。他小小年紀,便如此為社稷操心……若是南下能真為他分憂,為陛下解難,或許……”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母性的關懷與對國事的憂慮交織,其傾向性已不言自明。崇禎對周皇後一向敬重,她的話,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輕。
朱慈烺在端本宮,冷靜地觀察著這一切。邱致中和其他幾個被他初步籠絡的小太監,成了他探聽外界消息的耳目。他清晰地感知到,反對的力量主要來自於既得利益者和迂腐的清流,而潛在的支持者,則分散在那些真正關心國家命運、且能看清戰略大勢的人之中。
“火候還不夠。”朱慈烺對自己說。需要一股更強的外力,來打破目前的僵局,迫使崇禎做出決斷。
機會很快來了。
五月底,一份六百裡加急的軍報送入京師:李自成部圍攻開封日久,官軍援救不力,城中糧草殆儘,情勢已萬分危急!同時,另一路來自關外的哨探回報,清軍有大規模集結的跡象,疑似欲再次破口入塞。
這兩個消息,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崇禎和所有還對時局抱有一絲幻想的人心頭。開封若失,中原腹地將徹底門戶大開;清軍若再次入寇,京畿之地難免又一次生靈塗炭。而朝廷,既無精兵可調,亦無足夠的錢糧支撐兩線作戰。
恐慌,真正的恐慌,開始在北京的官場和民間蔓延。此前還在反對太子南遷的某些官員,此刻也噤若寒蟬,私下裡開始為自己的身家性命尋找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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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的燈火,再次徹夜未熄。
朱慈烺知道,決戰的時刻到了。他必須再給猶豫不決的父皇,加上最後,也是最重的一塊砝碼。
他連夜寫就了一份奏疏。這份奏疏,他沒有再空談戰略和大道理,而是聚焦於一個極其現實,也是崇禎目前最頭疼的問題——錢。
在奏疏中,他詳細分析了江南財賦的狀況,指出由於戰亂和官僚體係的腐敗,大量本該輸往北京的漕銀和糧米被中途截留、拖欠。他提出,若他坐鎮南京,可以“以儲君之尊,行欽差之權”,親自督導漕運,清查積欠,整頓江南稅賦,確保北方的軍餉供應。他甚至初步估算了一個基於有限信息和他後世經濟常識的)可能籌集的糧餉數目,雖然粗略,但看起來頗具誘惑力。
更重要的是,他在奏疏末尾寫道:“兒臣此行,非為安逸,實為前線將士籌措糧秣,為父皇穩固後方。若糧餉得繼,則北地將士可安心殺賊,父皇亦無餉匱之憂。兒臣在南京一日,便保證北餉一日不絕!若不能達成此願,兒臣甘受責罰!”
他將自己南下的目的,與崇禎最關心的“剿賊”和“軍餉”直接掛鉤,並且立下了“軍令狀”。這極大地淡化了“南遷避禍”的色彩,強化了“為國理財、支援前線”的積極形象。
次日清晨,朱慈烺親自將這份奏疏呈送乾清宮。他沒有多言,隻是跪地叩首,神情堅定而決絕。
崇禎看著跪在下麵的長子,看著他稚嫩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的臉龐,又看了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關乎錢糧命脈的奏疏,再想到開封的危局和虎視眈眈的清軍,內心那道固執的堤壩,終於出現了裂痕。
或許,這真的是……唯一的辦法了?
崇禎十五年的六月初,在巨大的內外壓力下,尤其是在開封危如累卵、清軍威脅再現的現實逼迫下,崇禎皇帝朱由檢,經過數日痛苦的掙紮與權衡,終於做出了他一生中或許最艱難、也最違背其本心的決定之一。
準太子朱慈烺“即刻擬定太子南下南京巡幸南京監察,督餉撫民,祭祀孝陵.......一應儀仗、護衛,從速從簡!”。
旨意一出,朝野嘩然,但此時的嘩然,更多是一種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微光的複雜情緒,以及隨之而來的權力再分配的暗流湧動。
聖旨明確:
一、太子以“撫軍、督餉、祭陵”名義南下監察南直隸,行在設於南京守備府。
二、抽調騰驤四衛及錦衣衛中簡拔精銳,領兵五千,護衛太子南下。
三、司禮監隨堂太監王之心協同前往,負責一應儀仗、聯絡事宜。
四、太子有權協調南京六部及漕運相關事宜,以確保北方軍餉供應。
五、此事需機密進行,以免動搖京師人心,南下日期及路線由皇上欽定。
朱慈烺接到明發上諭的那一刻,心中懸著的大石終於落地一半。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這五千兵馬能否安全抵達南京?途中會否遭遇流寇或潰兵?南京的官員是否會真心配合?這些都是未知數,還有在潼關作戰的孫傳庭,不知是否能在李自成攻破潼關前,與孫傳庭取得聯係。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六月中旬,一切準備就緒。南下的船隻、糧草、護衛均已到位。出發的日期,定在了六月十八日,一個天色未明的淩晨,以求最大程度的隱蔽。
離開前夜,朱慈烺再次入宮,向崇禎和周皇後辭行。
乾清宮內,燭光搖曳。崇禎看著即將遠行的長子,眼神複雜,有擔憂,有不舍,或許還有一絲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將希望寄托於後的釋然。他反複叮囑:“烺兒,一路務必謹慎,安全為重。至南京後,當以籌餉為先,穩守為上,勿要輕舉妄動。凡事多與黃道周、王之心商議……”
周皇後更是淚眼婆娑,拉著朱慈烺的手,絮絮叨叨地囑咐著衣食住行,一片慈母心腸。
朱慈烺一一應下,跪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父皇、母後保重!兒臣此行,定不負父皇母後所托,不負祖宗江山!”
這一刻,他心中沒有多少離愁彆緒,隻有一種曆史的沉重感和即將踏上未知征程的決絕。
回到端本宮,他最後檢查了一遍隨行物品。除了必要的印信、文書,他還特意帶上了一些搜集來的南方地理誌、官員名錄,以及一些用於關鍵時刻打點的金銀珠寶。他的目光掃過這座居住了一年多的宮殿,毅然轉身。
明天,他將離開這座巨大的、即將傾覆的牢籠,去往南方,那片或許能孕育生機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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