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皇後已然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她打斷太子的話,冷靜起身道:“聖上,臣妾的確不知情,東宮僚屬眾多,太子確有管束不力之罪,但要說買官鬻爵,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還請聖上明鑒!”
李元敏也反應過來,忙說:“是、是,一定是嶽山仗著東宮僚屬的身份在外斂財,此人心性不良,兒臣早就想將他逐出東宮,是他苦苦哀求,兒臣一時心軟才……沒想到他竟恩將仇報,栽贓兒臣!”
李繁寧順勢接過話,慢悠悠道:“栽贓太子罪當萬死,這般有損皇家顏麵之人,盛安自不能輕易放過,所以我將人殺了,也是為證五皇兄清白,當然,也為了讓娘娘寬心,不知道我這份禮,娘娘覺得,好是不好?”
皇後眼尾有細微的抽動,話都說到了這裡了,她還能說不好嗎?但千秋宴上獻人頭當賀禮,這讓人怎麼能說出一個好字?
皇後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的聲音,“盛安想得周到,此人確實該殺。”
李繁寧輕輕合掌,悅然道:“那太好了,看來我的禮沒有送錯,娘娘喜歡就好。”
“好了。”延德帝蹙眉,“太子。”
李元敏還跪著,忙垂下首道:“兒、兒臣在。”
延德帝垂目看他,沒有立即發話。
延德帝知道,太子即便真做了什麼,也定是做得十分乾淨,李繁寧若能拿出切實證據,斷然不會將嶽山這個證人殺掉,她既然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人,說明她費儘心思也沒搜到足以定罪東宮的有力證據。
沒有證據,這個案子就隻能不了了之。
但是以她對皇後等人的態度,即便不能置他們於死地,也絕不會讓他們好過,眼下如此行徑,無非是為了把事情鬨大。
今日千秋宴,宮裡耳目眾多,此事很快就會傳遍長安,用不了兩日,彈劾太子的折子就會堆滿案頭,屆時薑皇後和她背後的薑氏,都會受到牽累。
這不是李繁寧與東宮第一次交鋒了,延德帝早已看慣了此類事。他捏了捏鼻骨,看起來有些倦了,“太子禦下無方,自今日起閉門思過,沒有朕的允許,不準邁出東宮半步,去吧。”
李元敏自知理虧,不敢爭論,“是……”
延德帝問陳錺,“人都到齊了?”
看來這件事是要揭過去了,陳錺忙回話道:“是,前來賀壽的賓客都到齊了,聖上可是要移駕?”
延德帝點了點頭,起身道:“裴序,把這裡收拾乾淨。”
裴序應是,延德帝又瞥向皇後,“皇後整理儀容,隨後率眾妃嬪前來罷。”
皇後扶了扶散落的發髻,窘迫福身,“是,恭送聖上。”
李繁寧也俯首,“恭送父皇。”
然而,在路過李繁寧時延德帝卻忽然頓步,他側目看她,話裡有斥責的意思,“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鬨出這樣大的動靜。”
李繁寧低頭,“兒臣知錯。”
她認錯認得從善如流,但麵上沒有半分知錯的態度,她知道延德帝也並不會真的怪罪她。
果然,延德帝隻是搖了搖頭,“你啊。”
眾人散去,蕭貴妃踏出長樂宮的殿門,她還沒緩過神來,一腳踏空險些絆倒,姝妃蕭茵及時攙住她,“姑母……”
蕭貴妃摁著胸口緩了緩,看向李繁寧的背影道:“這個盛安,當真愈發放肆了……好在她隻是為難皇後。”
蕭茵道:“可六公主也沒少針對蕭家,前陣子她與兵部發生爭執,大伯父手下好幾個人,今日都還扣在執鸞司沒放。”
蕭貴妃冷哼一聲,“她也不是隻針對蕭家,自打三年前謝……那件事後,她性情便十分乖戾。那姓謝的死了,她找不到證據能證他清白,便瘋了似的逮著人就咬,當年你大伯父不過就案情提了些看法,人又不是我們弄死的!本以為她胡鬨一陣也就算了,沒想到三年過去,她變本加厲,偏偏聖上還縱著她……不過好在當初和親那件事我們蕭家沒有插手,否則像皇後這樣被她纏上,更倒黴。”
蕭茵聞言隻微微頷首。
當年……
謝家案過去沒多久,皇後便用計勸說聖上將李繁寧送去和親,和親的儀仗隊都送出城了,偏偏中途生了變故,外蕃臨時反悔起兵,李繁寧險些喪命,曆經一番波折才回到了長安。自那以後,她對前朝後宮幾乎是無差彆攻擊,其中對東宮、對太子尤甚。
許多人都以為她格外針對太子是在報複皇後,可實則或許……另有隱情。
至少蕭茵知道,當年那人身陷囹圄,是太子命人挑斷了他的手筋。
“不是我說你。”蕭貴妃的聲音打斷了蕭茵的思緒,“你少時是四公主的伴讀,與六公主也曾是同窗,借著舊時情誼,你就不知道與她多走動走動?真是榆木腦袋。”
蕭茵低下頭,“姑母教訓的是,蕭茵記下了。”
蕭貴妃見她乖順,緩聲道:“好在聖上還算喜歡你,你性子如此木訥,旁的我也不指望你,你好好服侍聖上,將來誕下個皇子,保住蕭氏一門的榮耀才是關鍵。”
若非是蕭貴妃年歲漸長,卻遲遲沒有子嗣,她也不會從族中挑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孩來分她的恩寵。好在蕭茵是個知道分寸的,即便延德帝寵幸她,她也並未因此自傲,對蕭貴妃這個姑母還是畢恭畢敬的。
可惜就是這個肚子,跟她的一樣不爭氣。
蕭貴妃歎氣,“晚些到我宮裡來,把補藥喝了,那是你大伯父特意從宮外送進來的,能助你順利懷胎。”
蕭茵應是,“勞姑母費心了。”
蕭貴妃還要再說些什麼,前方忽然傳來些動靜,一個小太監三步一跤地跑過來,正好撞在李繁寧的儀仗上。
“放肆!”青雘擋在李繁寧麵前,“行事如此莽撞,你是哪個宮的,合該拖下去挨板子!”
那小太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可、可奴才真的看到鬼了!”
“胡言!”青雘斥他,“滿口瘋話,快把他拖下去,萬一衝撞了聖上,一百個腦袋也不夠你掉!”
便有侍衛一人一邊將這小太監架走,那太監掙紮著哭道:“奴才沒瘋,真的有鬼,是、是謝大公子,他一定、一定是來索命的!”
“你說什麼?”李繁寧驟然回頭,“把他放下。”
她走上前,語氣平得沒有起伏,“你剛才說的,是誰?”
那小太監陡然一靜,比起鬼神之說,這會兒六公主的神情好像更令人生畏。小太監咽了咽唾沫,聲線抖得不像樣,“是、是三年前,太傅謝家的大公子,謝、謝……”
太監還是不敢提及這個人的名字,隻激動道:“奴才沒有說謊,奴才真的看到了!就在曲荷園,一模一樣,當真一模一樣啊!”
很久沒有人敢在她麵前堂而皇之提起他了,李繁寧有短暫的失神。
青雘聞言看了眼她的臉色,“公主,要去看看嗎?”
李繁寧緩慢扯了下唇,那神情自嘲、不屑、麻木,摻雜著令人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去,為什麼不去?”
再像的她都見過了,她倒要看看,究竟……還能有多像。
她居高臨下,垂視那太監道:“你,帶路,”
此時,涼亭下一片喧嘩。
沈驟屈膝坐在石板上,一手拿著果子,一手搭著個公子哥的肩,不知道說了什麼,引起眾人一陣歡呼,甚至還有人給他鼓掌。
宋不群看呆了眼,對角落的沈琅說:“你兄長厲害啊。”
這麼會兒的功夫,就能在園子裡混得如魚得水,聽他吹噓自己在揚州的經曆,還能讓這群心高氣傲的公子哥為他拍手叫好。
簡直是個人才。
沈琅恨聲道:“厲害什麼,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你以為這些人是吹捧他?嗬,不過是賣我父親的麵子,他一個庶子,成天打著沈家的名頭出去招惹是非,看我不教訓他!”
沈琅說罷,上前將那群人撥開,拽著沈驟的手腕就要把人拖出來,“你給我過來!”
“喂,乾嘛呢你。”沈驟掙開手,“有辱斯文啊沈小公子。”
“就你還斯文?”沈琅被他氣笑,“我告訴你,你再跟人胡說八道,我回去就——”
“回去就怎樣?告訴爹?”沈驟勾住他的肩,“行了吧,成天就是告訴爹,爹哪有那麼多閒工夫聽你說話?”
“你——”
不及沈琅發飆,遠處倏然一陣騷動。
隻見方才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人轟然散開,齊齊站在道路兩側,還拱手做出了個行禮的姿勢,就連宋不群都俯首站好了。
沈琅愣了愣,看向蹕道上漸近的一行人,便知一定是貴人。他悄聲問:“誒,這是什麼人?”
宋不群道:“沒聽他們說公主萬安嗎,肯定是個公主啊。”
沈琅聞言趕忙站好,似乎生怕是傳言中要挑選駙馬的四公主,還把頭壓低了些,“哪個公主啊?”
“我哪知道,又沒見——”
說話間,一雙雲頭錦履出現在麵前。
宋不群頓時噤了聲。
沈琅屏住呼吸,不敢抬頭,沈驟垂目看著那抹隨風晃動的藕色裙擺,也沒有抬頭。
就聽方才那太監尖叫:“就、就是他!”
所有人的視線都順著太監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青雘倒吸一口氣,“他……”
公主府裡有各種各樣長相與那位相似之人,有的是眉眼像,有的是身形像,有的隻是神態像。
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那位的影子,但饒是青雘日日陪在公主身側,也從來沒有見過……
如此相像的。
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怎麼可能?
“公主,他……”青雘一抬眼,就見李繁寧怔在原地,眼眶迅速紅了一圈。
她隻是看著他,就已經淚流滿麵。
她哽咽上前,抬手伸向那張臉,連指尖都在顫抖。
然而,未及觸碰,沈驟忽然被沈琅一把拽著跪了下去,李繁寧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中。
隻聽沈琅道:“公主恕罪!我們兄弟初到長安,不知宮裡的規矩,若有哪裡冒犯了公主,還望、望公主寬恕!”
沈琅說罷,推了把沈驟。
沈驟似乎也嚇得不輕,他手背墊在額頭下,整個人匍匐在地,跟著磕巴道:“是、望公主……寬恕。”
話音落地,刹那間風止樹靜,千萬塵囂遽然遠去。
萬籟俱寂。
沈驟聽到麵前人哭泣的聲音,她哭得好難過,每一個聲調仿佛都要碎開來。
那聲音很輕,輕到隻有沈驟聽清了她在說什麼。
她在說,“謝臨舟……”
謝、臨舟。
他感到心臟驟疼,嘗到了喉間湧上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