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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八章(1 / 2)

紫雲樓恢宏高聳,每層出簷都以金飾裝點,頗顯奢華威嚴。此處乃曲江池的最高處,可將園林全貌儘收眼底。

周禮安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圓潤的身軀顯得萬分費勁,爬起來時還在喘氣。他坐回座上,猛地灌下一口茶。

在座上另三人都瞧著他,對麵著何雲升先沉不住氣,摁住他將要伸手去夠的茶壺,急聲道:“你到底看清楚沒有,究竟是不是?”

“啊?”周禮安懵了懵,反應過來說:“這麼高這麼遠,能看清什麼?”

何雲升額角跳了跳,“那你費半天勁兒,看得跟真的似的?!”

另兩人雖不說話,但臉色也跟著掉下來。

“我隻是看看人到了沒有。”周禮安悻悻道:“再說,千秋宴那日我又不是沒見過,看得真真的,就是一模一樣,我額頭磕的口子還在呢,愛信不信!”

因皇後有意替四公主擇婿,千秋宴那日在座的都花樣百出地尋了借口躲開,就連作為四公主表兄的薑定軒都沒露麵,唯有周禮安去了。

雖說周家在長安世家中也是名列前茅,極有可能被皇後挑中,但周禮安在族中隻是個無名小卒,領著禮部的閒差不說,還貪玩好酒,以他在長安的名聲,四公主那等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傲慢性子,斷然看不上他。

所以,周禮安毫無負擔地去赴宴了。

本以為隻是一次尋常的蹭吃蹭喝,誰能想到會碰到詐屍還魂的戲碼,嚇得他人還沒坐穩就暈了過去。

腦袋正好磕在酒杯上,那白瓷杯又小又薄,一下就被磕裂開,碎片紮了周禮安一腦門,半個月過去還沒好。

就衝著這額頭上的傷,他也絕不可能看錯。

周禮安哼聲道:“就算我看錯了,難道六公主也看錯了?她日日給驛站送藥,全長安都知道了。”

何雲升道:“隻要長得有三分像,她都恨不得將其收入府中,這能說明什麼,頂多這人更像一些罷了。”

“那裴序也瞎了眼?他素來冷淡,何時見他當眾失態?”周禮安道:“我聽說這事之後,他在禦前還遭了訓斥。”

何雲升張了張嘴,還想辯駁,卻也真無話可說。靜了片刻,他道:“……當日謝家案是我父親著辦,他親自驗過那人的屍身,不會有假。”

周禮安思忖道:“萬一真是詐屍還魂呢?”

“不可能……”何雲升緊緊摁著茶壺,嘴上說著不可能,臉色卻白了。

氣氛一時沉鬱。

何雲升的父親乃大理寺卿,當年那案子的經過他再清楚不過,借著家裡的便利,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他也沒少乾。要是那人真是被刑罰處死也就罷了,偏偏他是意外死在刑訊中,此事至今眾說紛紜……

不管現在出現的那位是人是鬼,都夠何雲升惶惶數日了。

眼看他露怯,旁邊的薑定軒重重撂下杯盞,厲聲道:“慌什麼!當初經手此案的官吏皆是秉公辦案,辦案講究的是證據,即便真有內情,冤有頭債有主,找也找不到你身上。”

周禮安小小聲道:“那找誰,難不成是……三皇子?”

畢竟當初是三皇子供出了謝臨舟,那一紙畫押的供狀,是定死謝臨舟的直接證據。

不過自那以後三皇子就被關押在王宅,至今未能見天日。

“誰說隻有三皇子?”薑定軒扯出一抹狠笑,怪聲怪氣道:“有些人慣愛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當年上書陳奏,要定罪賜死他的不在少數,若我沒有記錯,那帶頭搜查謝府的,另有其人吧。”

話音甫落,何雲升和周禮安的視線齊齊轉向另一人。

那人劍眉星目,生得威俊,著一身淺紅繡袍,袍麵上繡的是白鷳,腰間佩著銀魚袋,那一身官服打扮,顯然是剛從宮裡交了差趕來的。

他便是蕭平曄,在蕭家年輕一輩中頗受器重,如今在兵部當著庫部司郎中的差事,人也沉穩,瞧著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自坐下後不曾開口,這會兒正不慌不忙給自己斟茶,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卻還是繼續斟茶道:“當年謝家案牽扯梓州兵敗案,家父身居兵部,自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協理大理寺辦案有何不妥?”

“自然無甚不妥。”薑定軒諷笑:“隻是大理寺先前幾次都沒查出的罪證,蕭尚書一來就查到了,委實厲害。”

“那些證物經由三司會審遞呈禦案,倘若案子真有問題,難道聖上看不出來,你是覺得,你比聖上更火眼金睛?”蕭平曄擱下茶壺,“此案早已了結,有罪者也早已伏誅,心虛理虧才自亂陣腳。”

薑定軒輕嗤,“說得輕巧,你這樣冷靜,今日來這裡做什麼?這詩會月月開,也沒見你來得勤。”

“兵部侍郎人選尚未定奪,聖上對那個沈泊易青睞有加,說不準將來,我也要在沈大人手下做事,提前會會他的兒子有何不可?”

沒等薑定軒再次輕嗤,他緊跟著道:“再說——”

“當年挑斷他手筋的,又不是我,我慌什麼?”

“你——”

薑定軒臉色變了,狠狠瞪向蕭平曄。

周禮安一雙眼睛瞟來瞟去,噤若寒蟬。

據說三年前驗屍官查驗謝臨舟的屍身時,他右手的筋脈已經幾乎全斷,有傳言說是太子差人乾的,而辦事的人就是薑定軒。

竟是真的。

難怪。

當年公主和親生變返回長安不久,聖上下旨清算冀州禦敵不力之事。說來也巧,冀州乃薑氏地界,外蕃偏生在這裡起了兵,而薑氏乃世家之首,一時間無人敢冒頭,公主毛遂自薦,在聖上的支持下把薑家查了個底朝天。

大名鼎鼎的執鸞司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建成。

薑家那幾年的經營因此毀了大半,還折了不少人在裡頭。薑定軒當時剛進左右衛,心中憤懣不平,某天在宮外與公主發生爭執,竟被執鸞司以阻撓辦案的明目給押進了大牢。此事鬨得沸沸揚揚,薑老太爺就這一個嫡孫,到禦前跪了又跪,聖上發了話,公主才把薑定軒送還薑府。

據說薑定軒被送回去時隻剩下半口氣,若非宮裡的人來得及時,隻怕要死在刑獄裡。

大抵是心裡落下了陰影,彆看他嘴上不說,實則平日見了公主,氣焰都要矮三分。

嘖嘖,現在看來,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眼下那人又死而複生,薑定軒心裡指不定多不安。

怪不得他今日如此急躁。

周禮安心道還好,當年他也不喜歡謝臨舟,隻因這人風頭太盛,看得紮眼,但他倒是沒本事對謝臨舟做什麼,隻是同窗幾年,言語上常常刺上兩句罷了。

就算是厲鬼現身,也不該纏上自己。

這樣想來,周禮安反而是這些人裡最寬心的一個。

喝水喝飽了,周禮安輕輕打了個嗝,正這時簾子被挑開,隨從道:“主子,沈家二位公子到了。”

薑定軒斥旁人慌亂,自己卻一刻也等不了,他撐桌起身,即刻就下了樓。蕭平曄也換了常服隨之而去,到了曲江亭,裡頭已是人滿為患,乍看之下竟比千秋宴還熱鬨。

薑家的帖子並未邀這麼多人,但衝著沈驟近日的風頭,不請自來看熱鬨的實在太多。

眼下竟以沈驟為中心,熙熙攘攘圍了一個圈。

沈琅壓根擠不進去,隻見沈驟笑容滿麵,一口一個:“抬舉抬舉、過獎過獎——”

倒是應付得遊刃有餘。

如此情景,仿佛昨日重現。

從前謝臨舟也是這樣,所到之處無不萬眾矚目,他就猶如那天邊高高懸起的明月,任周遭群星璀璨,所有人的目光卻都好像隻能看到他一個。

太像了……薑定軒指節攥得發白,當即就要上前,卻被蕭平曄抬手攔下了。蕭平曄微微搖了下頭,薑定軒難得不與他抬杠,生生將一口氣咽了下去。

眾人見薑蕭二人都來了,這才陸續散開,迎上來見禮。

沈琅也趁機擠上前攀談。

久居揚州的小公子毫無城府,心思都寫在臉上,他自報家門,話裡話外都有夤緣之意。沒想蕭平曄竟是個和善的人,言語間雖不親近,但態度卻比旁邊那個薑定軒好上不是一星半點。且看薑定軒,明明是詩會的主人家,卻滿臉不耐,毫無待客之道。

沈琅識趣地不往薑定軒跟前鑽,隻一味與蕭平曄說話,這時聽蕭平曄道:“聽說令兄前幾日大病了一場,不知眼下可好?”

他話裡是衝沈琅問的,看向的卻是幾步外與人交談的沈驟。

那邊沈驟忙遠遠拱手,“有勞蕭公子關心,沈某身子已無大礙。”

沈琅驚奇道:“蕭兄也認識我兄長?”

蕭平曄便笑說:“如今這長安城的風雲人物,非你兄長莫屬,這裡有誰不認識他?”

沈驟擺手,“不敢不敢,傳言不可信,讓諸位見笑了。”

旁邊那著裝富麗的男子道:“沈大公子實在謙遜了,我們可都等著喝公主府的喜酒呢,還望來日沈大公子做了駙馬爺,也不要忘了與我們走動才是。”

這些人話裡不掩趨承,顯然都聽聞了近日的風聲,拿沈驟當駙馬爺恭維了。沈驟笑得尷尬,連連解釋,卻隻引來一陣又一陣的調侃和哄笑。

蕭平曄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但單這樣看著,覺察不出任何端倪。須臾,隻聞談笑聲稍斂,有人揚聲道:“薑五娘來了,可許久不見薑家娘子出席詩會了。”

眾人注意力果然被分散,就見不遠處廊橋下緩緩走來一道身影。那身姿嫋嫋,步履間自有一股優雅脫俗的氣質,走近了,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尋常女子身上都是脂粉味,這一縷墨香就將這位掃眉才子的與眾不同顯現出來了。

隻見她欠了欠身,溫聲道:“這幾個月身子不爽,雖說缺席了詩會,但諸位的詩詞,宛央可是有日日觀瞻的。”

然一抬頭,看到方才人群中簇擁的那個人,薑宛央微微愕然。

“還說呢,你不在,這詩會好沒意思!”涼亭下走來一個執碧綠團扇的娘子,這人瞧著便是詩社的常客,上來就挽住薑宛央的手,“這長安就屬你最會擬題,瞧前幾次詩會的題目,實在無趣。”

上回擬題的男子故意作出受傷狀,唉聲歎氣道:“程娘子這是嫌我等出題庸俗,好好好,今日這題還是讓薑娘子來擬。”

話音甫落,眾人大笑。

薑宛央回過神,勉強從那人身上移開目光,淺淺一笑,“阿繡說無趣,可我看上回鬥詩,獨你最彆出心裁,如此無趣都叫你做出了趣味,我看今日詩會,不如叫你擬題最好。”

“好啊,你來都來了,還要躲懶!”姓程的小娘子假意用扇子敲她,眾人又笑作了一團。

可薑宛央笑得心不在焉,她頻頻朝那邊的沈驟看去,不料沈驟竟也在看她,看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隻是那打量的眼神讓人無端不喜,薑宛央不由蹙了蹙眉。

薑定軒早就等煩了,催促道:“人都到了,就入席吧。”

便有侍婢捧著梨木托盤魚貫而入,不一會兒的工夫,每張條案就都備好了筆墨紙硯,另添了茶酒點心,賓客陸續落座。

周禮安知曉今日詩會非同一般,特意尋了個居中又不打眼的位置好看熱鬨,誰料一轉頭沈驟就坐在他鄰座。乍然對上視線,周禮安嚇了一跳,對方卻揚唇朝他點頭示好,周禮安也下意識扯出一抹笑,看起來卻僵硬極了。

沈驟似乎毫不在意,他注意力全在對麵女賓席上的薑宛央身上。就見他一會兒瞟一眼薑宛央,一會兒與沈琅交頭接耳,“哪有傳得那麼玄乎,模樣的確清秀,但我看不比淩波坊的柔疏娘子好看,同樣是書香盈袖,但要說姿容,柔疏娘子更勝一籌。”

淩波坊是揚州一家遠近聞名的舞坊,柔疏更是揚州風頭最盛的舞姬。沈琅驚訝道:“這怎麼能一樣?區區戲子怎好說書香盈袖,你簡直庸俗!不對,低俗!”

兩人說話間有侍婢在旁侍茶,“噹”地一聲,侍婢手上一個不穩,茶壺傾斜,茶水灑在了沈驟的衣袖上。

小丫頭垂首求饒,沈驟倒是無妨,順勢拉起半截衣袖,擦去了手背上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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