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露出的手腕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受過傷的痕跡,侍婢微怔,退下時朝上麵的人搖了搖頭。
沈驟佯裝不知,仿佛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他撫了撫自己寬大累贅的衣袖繼續道:“怎麼就低俗了,柔疏的詞曲在長安也是遠近聞名的,多的是貴人一擲千金求她作詞譜曲。”
“你以為那些人買的是她的詞?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則怎麼不見他們去捧書院裡那些臭夫子?”
“夫子有夫子的章法,舞姬有舞姬的風情,文墨上的事還要看人下菜,未免也太膚淺了。”
沈琅嗤他,“說得你很懂文墨似的,不就是舍不得你的柔疏麼,在揚州時你就日日往舞坊跑,也不知道砸了多少冤枉錢,打腫臉充胖子,真拿自己當富家公子呢?”
沈驟又要說話,就聽旁邊的人猶疑道:“你們說的……可是揚州淩波坊的柔疏娘子?”
兄弟倆停了爭辯,沈驟側首道:“怎麼,兄台也知道柔疏?”
“那當然!”周禮安一下轉過身來,看著有點激動,隻是對著沈驟這張臉到底彆扭,他頓了頓,還是繼續道:“聽說淩波坊的娘子腳上皆有功法,舞姿妙不可言,那柔疏娘子更是一舞千金,叫人如癡如醉,隻可惜我不曾去過揚州,沒見識過,原想重金請柔疏娘子賞玩長安,可柔疏娘子性情孤高,不是愛財之人,非有緣不肯相見。”
沈驟便笑:“這又何難的,我是淩波坊的常客了,與柔疏娘子也有幾分交情,兄台若真誠心,我大可替你二人牽個線。”
“當真?”要是能請來柔疏,席麵必定風光,周禮安又驚又喜,“這、這多不好意思……”
沈驟忙說:“小事一樁,何足掛心。周兄大名赫赫,小弟初到長安便有所耳聞,早想拜會,可惜一病數日,耽擱了,今日這不是巧了,我有心與周兄結交,還望周兄就莫要推辭了。”
周禮安一頓,“你認得我?”
沈驟歪過身替他添茶,“都說周兄愛酒,品酒上更是道行不淺,更有傳言說周兄是酒仙轉世,沈某在長安這些時日時常出入酒肆,自是聽過周兄大名。”
原來是這樣,周禮安心花怒放,頓時拿起了腔調揮手道:“什麼酒仙,都是瞎傳的,改日若是得空,我請你去‘蓬萊仙島’喝酒!”
“好啊,早就聽說全長安最好的酒都在‘蓬萊仙島’,隻可惜那是個一擲千金的寶地,我囊中羞澀……”沈驟靦腆一笑,舉起茶盞道:“既然如此,就先謝過周兄了!”
“好說好說!”
周禮安忙與他碰杯,彼此又聊了兩句,方知沈驟在酒上竟也小有見解,一時投機,不免愈發傾身過去。兩人湊著頭不知說了什麼,眉飛色舞的,竟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把沈琅都給看呆了。
對麵女賓席上,薑宛央眉心始終未鬆開,思忖過後寫下題目,交給程娘子。
程娘子看了看,笑道:“‘昨夜圓非今夜圓,卻疑圓處減嬋娟’①,青天白日,阿央竟出了首詠月詩。”
薑宛央溫聲道:“風花雪月乃是尋常題,未免簡單無趣,便限五言律詩,押庚韻,再結合‘孤舟’之意象,取不露題字而傳神者為佳。今日勝者,我贈墨寶一副,聊表心意。”
程娘子笑道:“那就限一炷香時間,大家快——”
“慢。”蕭平曄陡然出聲,“今日熱鬨,在下也加個彩頭。”
蕭平曄平日極少出現在詩會,他這一開口,免不得引人注目。
隻見侍從捧上一杆長槍,那槍刃鋒利,槍杆更奇特,是用竹片裹木芯,並以絲漆纏繞,剛中帶柔,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蕭平曄道:“蕭某不才,平日在庫部隻與刀槍劍戟打交道,這杆長槍乃蕭某不日前所得,見其工藝不凡,不是俗物,不知今日誰與它有緣,還望笑納。”
眾人自是歡喜,小娘子們雖對這等打殺之物不感興趣,但也謝他添禮。
而蕭平曄隻看沈驟。
當年謝家滿門被屠,此事震驚朝野無人不知,但案發現場的細節卻被封得死死的,鮮少有人知道。
可謝臨舟一定能認出這杆長槍,當日太傅的親兒子謝川,就是被這杆槍釘死在謝府的大門上。
死狀之慘烈,蕭平曄隻是看過卷宗便久不能忘,何況是親身經曆的謝臨舟。
可無論蕭平曄怎麼看,都沒從沈驟臉上看到一絲異樣。
他甚至還在與周禮安說笑,連眼尾的弧度都不曾變一下。
蕭平曄搭在膝頭的手不自覺撚了撚,眼神示意侍從退下。
眾人已然安靜冥想,風吹紙頁颯颯響。
那邊沈驟也提了筆,卻是一副好生為難的樣子,周禮安勸他不必較真,這詩會又不是真來篩選文豪的,便想拉他去湖邊飲酒,可沈驟到底是個外來客,不敢太過無禮,周禮安勸說無果,隻好自己走了。
須臾,旁邊的沈琅丟了一張紙過來。
上麵是一首已經寫好的詩,韻律雖對,但平平無奇,不算好詩。沈琅朝他擠眉弄眼,“快抄下來,彆丟了沈家的臉。”
沈驟笑了,“哦。”
一炷香剛過,便有侍女上前依次收走詩箋。
如從前一般,薑宛央與幾位詩友主持評詩,其餘人各自散開,或憑欄垂釣,或撫琴助興,沈驟也拉著沈琅離開了,很快曲江亭就隻剩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眾人圍著薑宛央的條案看詩,隻見薑宛央從眾多詩箋中挑出一份。
薑家高門顯貴,詩會所提供的紙墨筆硯皆是上品,尤其是那紙,灑了金箔和銀箔,色彩絢麗如雲,乃是十分名貴的金銀花紙。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有這種紙作襯托,就算是書法平平之人,也能掩住三分醜。
但即便如此,沈驟的字依然算不上好看。
甚至從字跡上看,能寫到工整都已經是他費了心思的,且看那一筆一劃,每一筆都鄭重其事,卻平白給人一種白費工夫的喜感,剛一拿出來,就惹得幾個小娘子掩唇笑。
隻是笑過之後,又露出疑色。
的確是五言詩,但庚韻全不對,前兩句倒還勉強扣了“月”字,卻也未結合“孤舟”之景,尤其最後兩句,雲裡霧裡,所說非題。
程娘子磕磕絆絆讀道:“纖腰束黃紗,步影隨風動,仙家傾城韻,宛娘、勝柔疏……”
“這作的是什麼詩?宛娘是誰?”
“還能是誰,纖腰束黃紗,今日獨薑娘子是一襲黃衣,看來又是一個被阿央迷倒之人呢。”
眾人說笑間打量了薑宛央,薑宛央不露羞色,顯然是已經見慣了這種事。
隻聽又有人問:“不過這柔疏是何物?”
閨閣女娘自然是不知秦樓楚館那些事,你看我我看你,就連薑宛央也搖了搖頭,當中倒是有個公子訕訕舉起手,道:“柔疏……好像是揚州一位舞姬之名,據說此女舞姿精妙,有傾城絕色……”
“豈有此理!竟拿那種人作詩,還將她與阿央比,簡直……”
娘子們紛紛掩鼻退開,像是挨到了什麼臟東西。
薑宛央臉色也不好看,她抿唇靜了片刻,撂下那詩箋便起了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眾人喊了幾聲,見她氣惱,也不敢追上前。
蕭平曄見狀遠遠走來,詢問何事之後,將那詩查看一番,眉頭亦是一蹙。
他闊步上前,叫住了薑宛央,“五娘。”
薑宛央頓步,回頭道:“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我隻一個回答,絕不是他。一個人再怎麼掩飾,言行可以偽裝,但骨子裡的東西是裝不出來的,你可還記得,謝臨舟的表字是如何來的?”
蕭平曄當然記得。
尋常人及冠之年才取表字,但謝臨舟十八歲便有了自己的字。那年正逢他奪榜,聖上在曲江池賜下進士宴,同樣在這個地方,以“月”命題鬥詩,他那一首詠月詩頌了十裡八方,盛世長安,聖上高興,賜‘儀景’二字為他的表字。
儀景,乃皎皎明月之意。
薑宛央最初創辦圓月社,這“圓月”二字,正是出自他名。
這個長安城中愛慕謝臨舟的女子不計其數,可若說了解,薑宛央自認遠勝李繁寧。
當年薑宛央對謝臨舟的喜歡幾乎到了癡狂的地步,她讀謝臨舟讀過的書,研究謝臨舟擅長的劍法和馬術,謝臨舟寫的文章她能逐字背誦,甚至連他的字,她也能仿到八分像。
她觀察謝臨舟的一切,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小習性,薑宛央都一清二楚。
這也是蕭平曄今日要薑宛央到場的緣故。
可想到沈驟打量她的那個眼神,猶如市井小民,令人作嘔,薑宛央渾身都不舒服,神情愈發冷淡,“容貌易仿,風骨難描,我不是六公主,沒有收集贗品的習慣,以後這種事,彆再叫我來。”
圓月社早已失了最初的意義,淪為薑家結交權貴的工具,薑宛央本不願再來。
她一拂袖,徹底離開了。
蕭平曄原地站了片刻,眉目逐漸凝重。
正這時,薑定軒從角落走來,譏笑道:“這就是你的法子?我看也沒什麼成效。”
蕭平曄抬目,“你想怎樣?”
“言行舉止可以遮掩,身上的痕跡也可以祛除,若單用眼睛就能分辨真假,那天下刑罰皆可廢了。”薑定軒扯了下唇角,森森道:“裝麼,我倒要看看,死到臨頭還能不能裝。”
周禮安拉著沈家兄弟在江邊品酒,那酒是他令小廝從馬車上搬的上品,入口醇香,但後勁極大,沈琅酒量不好,多飲幾口後便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吐了沈驟一身。
沈驟雖未醉倒,但也雙目迷離,踉踉蹌蹌地被小廝帶下去更衣了。
周禮安撐著條案,不知沈驟已然離場,迷迷糊糊拉過沈琅說:“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但是我覺得你、嗝,比那個誰好多了,那個誰,成天一副清高傲世的樣子,表字儀景,還真把自己當月亮了,你可彆學他!”
“不學不學。”沈琅抱著周禮安的胳膊,胡亂回應:“誰要當月亮,我……不當月亮……”
“那你便是我的好兄弟,來!再喝!”
“喝!”
兩人舉杯,一陣牛頭不對馬嘴地豪飲,沈琅中間又吐了幾回,待酒壇子空了方各自告辭。
沈家的馬車就停在曲江池正門外,小廝扶著沈琅上馬車,沈琅抬腳時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兄長,大著舌頭說:“等、等等,沈驟呢?他怎麼還不出來,快催……”
小廝哄著他說:“沈大公子方才喝得多,已經先回去了,說是二公子稍後自己走便是。”
“哦……”沈琅這才安分上了車。
而曲江池另一道門外,幾個侍從鬼鬼祟祟地將一袋麻袋抗上了薑家的馬車。麻袋裡還露出了一雙鞋,裡麵儼然是個活人,隻是那人像是完全暈過去了,軟塌塌地被丟進了車廂裡。
不一會兒,馬車便揚塵而去。
對麵的閣樓二樓站著兩個人影,將一切都儘收眼底。
侍衛道:“世子,這沈大公子落在薑定軒手裡,恐怕……”
裴序耷了下眼皮,半響道:“去給公主府遞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