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袁琴容愛他,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卻也因他備受痛苦與掙紮。
她從不帶袁鴻仁參加戶外的活動,不願聽到流言蜚語、嘲諷戲謔,但她又將袁鴻仁照顧得極好,無微不至。
可惜重度自閉症認知與智力顯著落後,乾預效果也不明顯。
袁鴻仁非常孤僻,幾乎沒有社會行會,就連和袁琴容也無法建立情感鏈接,唯獨對雲檀表現出強烈的喜歡和依賴。
袁琴容看到這一幕簡直要落下淚來:“鴻仁餓不餓?今天知道小檀回來太激動,中飯也不肯好好吃。”
保姆於是拿了塊剛烤好的鬆餅給袁鴻仁。
袁鴻仁接過,卻不吃,遞給雲檀:“檀,檀,吃,檀吃。”
“我不餓,鴻仁自己吃吧。”
袁鴻仁這才肯把鬆餅塞進嘴裡。
吃了一塊,胃口開了,又嚷著要吃飯。
飯還沒好,袁琴容不敢讓他等,他一旦不如意就會大哭大鬨大聲尖叫。
便讓保姆將已經做好的芝士金槍魚餅先拿出來。
“檀,一起。”袁鴻仁說。
他從見到雲檀那一刻起,就緊緊抓住她衣擺,要雲檀陪他一起到飯桌邊。
奶奶說:“好了鴻仁,以前姐姐不在你不是也會乖乖吃飯嗎?你自己吃,讓姐姐看看我們鴻仁已經長大了。”
可袁鴻仁卻全然聽不懂一般,抓著雲檀衣擺,嘴裡不斷重複:“檀,一起,一起。”
雲檀隻好陪他到餐桌旁。
袁琴容過來給袁鴻仁係上圍兜,雖然這個兒子讓她被很多人恥笑,說這是她插足彆人婚姻的報應,但她對袁鴻仁實在稱得上是個溫柔耐心的媽媽。
她蹲在袁鴻仁身旁,替他整理領口:“鴻仁開心嗎?姐姐回來了。”
袁鴻仁說:“開心。檀,不走。”
“嗯,姐姐不會再走了,姐姐會一直陪著鴻仁的。”袁琴容看向袁鴻仁的目光溫柔如水。
是在一家人一塊兒吃完晚飯,奶奶讓雲檀早些回去的時候,袁鴻仁突然開始哭鬨起來。
他一旦開始哭便聽不進旁人任何的安慰,嘴裡不斷重複“檀”“不走”的字眼。
“明天就是奶奶80歲的壽辰,姐姐明天再回來看鴻仁,好不好?”
可惜雲檀的話也不起作用,袁鴻仁依舊哭鬨。
直到雲檀說“鴻仁如果再哭的話,我就要走了”,他才終於停下哭聲,抓住雲檀的手:“不走,不走。”
“好,不走。我先帶奶奶回房,好嗎?”
等袁鴻仁點頭,雲檀推著奶奶回房。
一直到進入臥室內,奶奶終於歎一口氣:“小檀,委屈你了。”
雲檀搖頭,將藥倒在手心喂給奶奶,笑著說:“您隻要安心養好身體就好了。”
奶奶抓著她的手,終於問出那句從她第一天回國時就想問的話:“後悔嗎?回國。”
雲檀停頓片刻,認真回答:“其實還好。”
是真的還好。
“我在國外時一直很想您,聽到您進ICU的消息才是真的後悔,怕自己再也沒有儘孝的機會。”
父母離婚時都不想要她,是奶奶照顧她最多。
“我已經長大了,和從前也不一樣了,您不用太擔心我。”
雲檀在臥室裡和奶奶說了會兒話才離開。
也是在經過書房時,她聽到雲啟徽和袁琴容的爭執聲,才終於明白,原來袁琴容對這個當年自己執意要嫁的男人有太多怨言。
袁琴容在哭,說要不是因為嫁給他自己現在也不會過得那麼委屈那麼丟臉。
雲啟徽教了一輩子書,對女人的眼淚依舊無措,隻能跟她說道理:“小檀畢業工作了,鴻仁也十八了,阿容,我們都慢慢老了,鴻仁得自己自理起來啊,不能一直慣著他。”
“我難道不想鴻仁生活自理嗎?這麼多年,我請了多少醫生多少專家!?雲啟徽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袁琴容捂著眼,眼淚順著指縫不斷往下落,“在你心裡,是不是宋婉生的才是你的親生孩子,我生的就不是!”
這套指責讓雲啟徽百口莫辯:“誒,誒!你這又開始提猴年馬月的事了!”
雲檀靠在牆邊,安靜聽他們爭執。
……
她小時候其實很喜歡袁琴容。
在她還並不能辨清是非對錯的年紀,隻知道是袁琴容開口,讓她和哥哥都能在這個家裡生活。
那時的袁琴容年輕漂亮,捧著她的臉,滿眼期待地問:“小檀可以叫我媽媽嗎?”
她自己的媽媽已經去了外省生活。
小雲檀想要一個媽媽。
於是乖乖叫:“媽媽。”
袁琴容特彆開心。
她開始帶著雲檀參加各種富太太間的下午茶、沙龍活動,不避諱眾人異樣目光,介紹說這是她的漂亮女兒。
又過了大半年,袁琴容懷孕了。
大家都很高興,滿心歡喜迎接這個家庭新成員。
也是在這時,雲檀漸漸發現袁琴容不愛帶她出門了,也不經常對她笑了,開口閉口都是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好像有什麼變了。
這個情況在袁鴻仁出生後更甚。
雲檀發現原來一個媽媽的母愛能夠那樣洋溢,恨不得能摘下星星來給袁鴻仁把玩。
袁琴容不再執著於雲檀那聲“媽媽”,她開始日日教袁鴻仁叫媽媽。
可一直到一歲半,袁鴻仁都不會說話。
有人好心提醒,說孩子是不是語言功能有些問題,被袁琴容罵了出去。
可還是帶袁鴻仁去看了醫生,確診了自閉症。
袁琴容帶著袁鴻仁不斷求醫,得到的結果卻都是一樣,三級自閉症,乾預效果不明顯。
她以淚洗麵,又不肯告訴外人這個消息。
再碰到姐妹們邀請參加下午茶帶孩子,她又帶了雲檀去,維持表麵溫馨。
直到回家路上,她在車裡就開始哭。
小雲檀替她擦掉眼淚,溫聲說:“媽媽,不要哭,弟弟一定會好的。”
袁琴容搖頭,袁鴻仁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恢複正常。
袁琴容低頭,問雲檀:“小檀跟鴻仁是親姐弟,你往後也要好好對弟弟,知道嗎?”
雲檀點頭說知道。
袁琴容又問:“再過很多很多年,媽媽不在了,小檀也要替媽媽好好照顧弟弟,好不好?”
雲檀當時並不能理解這叫“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也不明白這於自己而言會是終身難解脫的枷鎖。
她隻是抱著袁琴容一邊點頭一邊說:“媽媽不會不在的。”
後來袁鴻仁一天天長大。
醫生說,他的智力水平會停留在四五歲小孩的狀態。
但他很喜歡雲檀,
等雲檀長大一些,甚至會想,在這個家裡,唯一不計回報對她好的就是袁鴻仁。
他會在雲檀生日前花很多時間為她準備一份手工禮物,會把雲檀愛吃的草莓蛋糕全部留給她。
雲檀初中時遇到校外的流氓混混,甚至都是袁鴻仁不管不顧衝到她麵前保護她。
雲檀從來不討厭這個弟弟。
她隻是不可避免地覺得,日甚一日的壓抑。
就像此刻。
晚上十點,很晚了,雲檀準備離開,袁鴻仁再次大聲哭叫。
她試圖哄了很久,卻都不見效。
袁鴻仁再次閉目塞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袁琴容已經一改剛才在書房時的哭容,在一旁勸她:“反正明天奶奶壽誕還是要來的,要不今晚就睡在家裡吧,媽媽昨天剛讓人給你打掃過房間。”
“不了。”雲檀沒有看她,輕描淡寫拒絕。
她摸摸袁鴻仁的臉,保持溫柔告訴他:“姐姐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而後起身離開。
不顧袁琴容的挽留、袁鴻仁更尖銳的哭叫。
她不可能一輩子都被困在這裡,她要有自己的人生。
哪怕不仁不義。
反正,她當年出國時,就已經成為他們眼中不仁不義的人。
……
屋外在下雨。
秋天已然有了寒冬的氣味。
雲檀最討厭冬天,總讓她頻頻回憶起她從陸妄山家中離開的那個冬季清晨。
心中積壓的那團壓抑並沒有隨著她離家而消散,反倒愈發囤積沉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雲檀沉默著,從大衣口袋摸出煙盒,低頭點燃。
在呼出青白煙霧時,她看到不遠處走來影影綽綽的兩人——陸妄山和他的弟弟陸時樾。
她夾著煙的指尖輕輕顫了下,煙灰被風一吹就散了。
陸時樾顯然也看到她了。
陸妄山弟弟和他長得真的完全不一樣,性格也全然不同。
陸時樾一身非常學生氣的白色衛衣和牛仔褲,青春陽光,一看就是從來沒吃過一點苦頭的小少爺。
雲檀以前用狗狗類比過兄弟倆,如果陸妄山是一隻杜賓的話,那陸時樾應該是一隻金毛。
金毛愛全世界。
陸時樾看上去也愛全世界,唯獨討厭雲檀。
因為他此刻盯著雲檀如臨大敵:“哥,她、她、她……!!!”
陸妄山拉開車門,像完全沒看到她,有些不耐煩:“走不走了?”
陸時樾連忙快步上前,還不忘回頭看雲檀。
完蛋了,這個壞女人又回來了!